与巡检司有关,便与破云军有关,封暄在变相地把她的地位带入四军当中。
说句大逆不道的,若司绒有心取封暄而代之,去谋划封家江山,这当真是提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儿,但司绒没这心思,也觉累赘,更觉得,封暄这一步迈得太大。
上一回步子迈得大,给司绒留下了阴影,所以她不愿意接受。
两人昨日有分歧的点儿都不同,封暄在意的是司绒的态度,她总想把自己摘得远远的,司绒在意的是这事儿本身。
一个在私,一个在公。
偏偏都有性子,谈不拢便僵着了。
窸窣声里,封暄沉默地穿衣裳,半晌才应了声:“行。”
这不情不愿的,司绒从屏风后探出半颗头,见那黑影裹着沉沉的气往外去,紧接着“砰”一声,黑影消失在了门框后。
司绒看着空气中震荡的一带尘粒,想,真生气了。
“公主,那寄风楼还去吗?”
午后司绒在高台上乘凉小憩,捏着凉丝丝的果子吃,翻阅杂书,易星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跟着吃,他人憨直,点儿心思都藏不住,跟着司绒把规矩都忘光了,此刻突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
书页停在半空,薄薄地被风拂动。
差点儿忘了这事,吵嘴前,封暄派人以民间游商的名头定了寄风楼的雅间,去一品名家手艺,定的就是今日晚膳。
“什么时辰了?”
易星说:“还有半个时辰,咱们现在过去正正好。”
司绒合上书:“殿下呢?”
“殿下午时便出门啦。”
出门了,司绒回屋换过衣裳,便说:“许还要回来,我们到巷口等他。”
“哪个巷啊公主。”易星摸着脑袋,待攥上马车缰绳才想起这么个问题,渝州窄街多巷,路就跟那蛛网似的,到处通达,就这宅子到寄风楼的路便有七八条。
“最近的。”司绒爬上马车,随口说。
车轮碾动起来,耳畔逐渐多出喧嚷声。
可直到游云镀上金边,傍晚的归燕融入熏风,司绒也没等到封暄。
第86章 番外·日常(二)
◎吵架◎
渝州入夜热闹。
窄街里的流光簇拥往来人潮, 马车驶过叮当敲糖的小贩,驶过当街沽酒的侠客,到城北时, 流光和喧嚣一起沉寂下来。
寄风楼不是独独一栋酒楼,而是成片的院落群, 一院一客, 矮篱四围, 疏风淡水, 远处田埂笔直,有点儿野趣。
司绒到时,已经迟了两刻钟。
是等封暄等的。
门“吱呀”一声开, 两人目光交汇一瞬,再各自错开, 那一瞬撞出来的情绪相当激烈, 又因为地方的限制,各自按捺着脾气, 心里却有烧得通红的炭与冰面击碰。
气得滋滋响。
司绒没有像平时一般,往他身旁坐,挑了个离得远的位置。
九山躬身把门带上,脸上急躁, 不住地朝易星使眼色,小声问:“带着公主上哪儿去了, 教殿下这般好等。”
易星撇过嘴,好生气,有样学样地不瞧九山半眼, 任凭那眼风乱刮, 忿忿不平地对着空气控诉:“殿下好等, 公主才好等呢!”
“等?你们等哪儿了?”九山微愕。
“柳叶街口,最近的。”易星一脸你还敢问的模样。
九山如遭雷击。
原来是等错了。
公主在最近的街口等,殿下在最快的街口等,能做出等人这事儿,分明就代表都打算主动递台阶了么,可偏偏阴差阳错,俩人隔着一条飘酒香的深巷,在沉日西坠的时候,消磨了耐性,叠加了误解。
九山愁眉苦脸,想:里头不会打起来吧?
易星专心地瞄着门扉,身板儿笔直,绷得似条线,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准备里头一有动静便冲进去拉偏架,他默念着,打起来吧,快打起来吧。
一门之隔,外边各怀心思,里头诡异平静。
茶烟腾腾,封暄徐徐地推动杯盏,湿迹从方桌一侧拖动到另一侧,清透的茶面平稳,一先一后地映入两张神态平静的脸。
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真相没有对他们开放,他们都是各自意识里的等待者,是那个向对方递了台阶又被辜负的人。
搁在从前,他们绝少会有这样不可理喻的情绪波动,分明好好地说两句话便能真相大白的事,偏偏要这样拗着劲儿。
但谁能想到呢,爱的安全感释放心底的稚气,他们可以向对方胡乱撒野,因为感情牢不可破。
怪新鲜的。两人心里同时想。但下一刻就被气闷盖过了。
“不喝茶。”司绒伸手抵住茶盏。
两份力道作用在茶盏上,茶面轻晃,封暄面不改色,茶是萃山茶,司绒只喝得惯这一口。
他收手,扭头唤人上菜。
想:还特特带萃山茶出来,是不是有些放低身段了?
小厮侍女鱼贯而入,不多会儿便摆了满桌,寄风楼在渝州是数一数二的老牌酒楼,做的自然都是老渝州风味。
盛盘器皿可以看得出讲究,上的酒也是温过的,司绒执筷,拣了一筷子鱼肉。
“……”
这一瞬间难以形容。
她默默地放了筷,把那移到一边的萃山茶端起来,连同那只嚼过两下的鱼肉一块儿顺下去了。
生咽。
空空的杯盏放下后,司绒的反应才迟迟归来,她想:方才说了不喝,此刻是不是反口得太快了?
抬头一看,果然封暄眼里藏着点儿笑,面上却装着端方得不得了,他的眼神毫不收敛,问:“不合胃口?”
说着添上第二杯茶,眼里的戏谑越来越重。
两个人火气最重的时候是刚进门那一撞眼,积攒着久候不至的种种情绪,如今对上了面,倒是慢条斯理地开始博弈了。
司绒弯点儿笑,在封暄的注视下端起茶,把嘴里奇异的腥味儿驱散,说:“还成,你尝尝。”
封暄挑眉,浑然不觉这是个陷阱,也提起筷子夹上稍许,鱼肉刚送入口,难以言喻的腥咸味儿迅速地从舌尖蔓延开。
他顿了一顿,扫过桌面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但也只顿了那么一瞬,镇定地咽下去后,中肯地说:“挺新鲜。”
嗯?
司绒确实是想撒个气,让他尝尝这怪异的滋味儿,哪知道得了这么个态度。
她疑心或许是个将计就计,可封暄的面色分毫不变,手边的酒杯碰也不碰,她又不禁想是不是自个儿怒气上头,连味觉也不灵了。
旋即提筷,决心再给这条酱烧鱼一个机会,可眼前一晃,封暄把那鱼移开了。
“凉了,吃别的。”
桌上的菜式尝了个遍,司绒心里对“渝州老风味”五字有了全新理解,渝州大厨喜好将味道发挥到极致。
咸的齁人,甜的腻嗓,酸的倒牙,唯一一碗能入口的虾仁碧玉粥,淡到几乎没味儿。
两人默默地吃,且只拣自己跟前的吃,司绒喝粥间隙漏眼看封暄,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对眼前几道菜雨露均沾,看着像是比她跟前这几道要好吃。
太子殿下礼仪规矩顶好,一言一行宛如刻好的标尺,连那举杯夹菜的高度手势都能一成不变。
他要装起来,司绒光这么看着他,还真难辨出是真是假。
“吃这个?”封暄看她眼光飘来,搁下瓷勺,指指跟前的菜。
司绒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那冰凉凉的薄鱼片,生的。她摇头,没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酒楼里。
阿悍尔不吃鱼脍,封暄跟前这几碟子,就这碟尚算原汁原味,他略看了眼司绒眼前的菜,反而觉得像比他的好吃。
味如嚼蜡地用完晚膳,他们推门而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外边天色阒黑,路旁老枯树上悬着一排旧灯笼,蜿蜿蜒蜒地一路伸到田野里。
夜虫对着晚星低语,司绒侧耳听,手指捻着根杂草。
两人在田埂上坐,走路时隔着两个身位,坐下时便只隔着一个了,封暄拍着掌心的尘土,坐下后余光里看司绒的反应。
“这是座酒楼,怎么后边开了田?”司绒问。
“寄风楼原先是片私园,园主楼寄风,是个雅致人,”封暄接话特别快,将寄风楼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农田茶山小院子,山后还有几片鱼塘,今日天黑,若是白日倒可以去钓几尾鱼。”
司绒喜欢钓鱼,她能沉得下心,闻言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两句话下来,气氛缓和许多,再盛的怒气,都被那一桌子“渝州老风味”乱拳打散了,剩余的火花零星几朵,不灼人。
司绒想一气儿把火花给灭了,首先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说:“巡检司调令我截下来了。”
是她的一贯风格,解决事儿先从根上除患,再修枝剪叶。
这件事她没瞒,封暄知道,也默认了这个做法,说道:“阿勒那裹着蜜的坑你都跳,为何区区巡检司便不接受?”
“只是巡检司吗?”司绒反问,而后轻轻勾起封暄的手指头,“战乱方歇,我不想此刻插手北昭军务,步子别迈太大,一步一步踏实走。”
手上感受到实质而主动的触感,封暄立刻反握住了她,低头看到那手腕内侧两点不明显的红印,应一声:“嗯,那还吵吗?”
“吵上瘾了啊,”司绒笑,“两句话的事儿,你还耍起脾气,白白让我等了两刻钟。”
“你等我?”封暄微愕。
司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两人眼神一碰,默契度回升,刹那间心领神会——阴差阳错啊。
她拽拽封暄的手指:“殿下,再吵一会儿吧。”
殿下,她如今已不常叫这个称呼,但凡开口,便带着潮热和柔软,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密令。
“吵到何时?”封暄移坐到她身旁,两人膝盖挨着。
“吵到明早啊。”司绒脸不红心不跳。
“那……先回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封暄估算着体力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