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似溺在池中苦苦挣扎的人。
今日的寐娘亦是如此。她出帐时碰见喻姝,福身后又低头往前去。
“你病了么?”
喻姝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寐娘回过神,缓缓摇头:“奴身子无恙,劳夫人记挂。”
自从喻姝救过寐娘一命后,寐娘的姿态便低了许多。
她不止一回认过错,说,从今往后只愿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那你为何如此憔悴?”
喻姝提步走近,看了她的脸好一会儿:“这回殿下带你来,为的是什么事?”
寐娘起先不语,只是愣自垂头。
她见喻姝也不曾走,倏地眼眸通红,扑通跪地,抱住喻姝的腿:“求夫人救救奴......”
喻姝掺起她,“你说罢,究竟是何事。”
“殿下...殿下要把奴送给卢将军,夫人救救奴,奴只愿留在王府一辈子,不想去伺候卢将军。”
寐娘大抵是真喜欢他,哭道:“若要奴离了殿下夫人远去,还不如赐奴一条白绫,死了算了......”
喻姝闻言,眉头一皱:“我当初救你,可不是要你今日寻死的。”
“奴晓得夫人大恩......”
寐娘抽噎说:“奴是瘦马出身,命从来不在自个儿手上。奴不记得自己爹娘,小时候走丢,被人牙子卖给妈妈,六岁便开始苦学伺候男人的功夫。夫人知晓扬州瘦马都是好身段,可这样好的身段却是饿出来的,只为了方便妈妈卖个好价钱。我们几个姐妹,一松懈了便要挨打。后来奴命好,被张大官人买了去,又被张大官人送给殿下。殿下待奴很好,奴心里爱慕他,只想留下来伺候一辈子,夫人救救奴,哪怕留奴在身边做个打扫婢子......”
草原的风轻轻吹过,喻姝听完寐娘的话,愣着站了好一会儿。
寐娘虽可怜,但喻姝也懂这个道理,为奴为婢终究能被主人家一句话给打发。
“我可试着跟他说,但成不成也不知晓。”
喻姝低声道:“若能成,我便使些银子给你赎身,烧了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身。也能费些功夫去官府打探,帮你找爹娘,可是王府终不是你久留之地,可明白吗?”
寐娘却摇了摇头:“奴不想离开王府,天地之大,奴便是走了也无处可去。”
“我向殿下求情未必能成。若他不允,我也无能为力,说这些只为让你好好想想。你若真不想跟卢大将军,赎身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但你跟着殿下,其实跟卢将军无甚差别。”
何况卢赛飞也不差,二十五,年纪尚轻,至今因在沙场杀敌,还未曾娶过妻室。
喻姝如此想,其实她并不介意寐娘留在王府。毕竟她是生不出孩子的,而魏召南是想要子嗣的,纳妾倒也无妨。
只是她明白魏召南——张宜把寐娘送给了他,只要寐娘还是奴婢一日,便始终能作旁的打算。
寐娘又爱慕他,便是留在王府,也是命不由己,日后还要为着许多事去求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早就跳出王府。
“你回去想想罢,明日再告诉我。”
喻姝回到帐内躺下。
因着他们决定驻扎在此,主帐也搭得格外大些。
她躺在被褥上,想着寐娘方才的话,却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黄昏之时,帐内的光线也渐渐黯淡。她朦胧地睁开眼,听到外头的护从说:“寐娘子想求见夫人。”
喻姝撑着手从榻上起来,唔了声,湿布净脸后便让寐娘进来。
寐娘好像哭过,眼睛十分红肿。
最终跪地上磕了头:“奴细想过后,还是愿意侍奉卢大将军!午时同夫人说的,都是寐娘失智之言。”
寐娘既如此说,喻姝也无话。
她颔首,从腕上掰下两只玉镯套在寐娘手上:“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望顺遂。那你爹娘......”
寐娘仰脸,唇角牵了牵,苦笑道:“不用找了,此生我与他们无缘。若是有缘,下辈子也能碰见。”
喻姝默了会儿,终是没有再说。
下辈子,像她这样不信鬼神,不信报应现身的,也不觉得人会有下辈子。
她送寐娘出门之时,正是夜晚,月色溶淡。
魏召南已经回来了,他正立在月头下,手上牵着马,身后是寐娘一路乘坐的马车。
“夫人,奴今夜便要辞去了......”
寐娘说着,声音也发着颤,似是欲哭,却又极力忍住了。
她朝喻姝福身,头也不回地朝那辆马车走去。
喻姝目送那道纤细背影,在黑夜里婀娜前行,迈的正是妈妈教的步子。
妈妈说,这种步子扭腰摇曳,最勾人,男人看见定要丢了神魂。
寐娘至今也不知,自己学的到底成没成。
真能丢了神魂吗?可殿下也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然喻姝也永远不会知晓——傍晚寐娘找来时,磕头说愿意跟着卢将军,并不是心中所想,而是被他所逼。
第38章 选择
魏召南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晓, 他把寐娘送给卢赛飞。
——因为寐娘登上马车之时,他对旁人是这样说:“这美姬我带来,图苦行路上解个闷。未料她吃不得苦, 又得让我送回京城。”
这话便是专门说给章隅听的。
因为跟他来漠北的这些人里, 只有章隅是外家, 皇后的嫡亲外甥。
章隅自小便得官家恩宠,能进宫做皇子们的伴读。而他又是世家子,没少听外头风声。
得知魏召南要把寐娘再送回汴京时,他不屑哼了声。
虽不明说, 心却暗念:这盛王果真只贪口腹之欲,连去西北都得带女人上路, 像什么话, 半点比不上琰王表兄。难怪,宫里几个皇子都瞧不起他。
章隅想着, 目光却往喻姝身上瞥了眼。
只见她走两步, 在营口目送马车的离开。夜风拂起她肩上的乌丝,吹得珠玉相撞。
他想, 喻家好歹是书香门第, 世家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偏偏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除了有个王爷的名头,什么也不是。
章隅冷眼看片刻, 转身回营帐。
......
五月初五,是魏召南一行人安营扎寨的第五日。
且说一个月前, 当时戍守边疆的将守还是何俨昌。
此人虽为沙场老将, 可太多时候过于保守,不敢冒攻。
吉鲁今年新上位的可汗并非良善之辈, 乃是踩着手足兄弟的尸骨称王称霸,又因谋略过人,发兵两日便拿下了大周边陲的襄城。
可庆卢家世代武将,卢赛飞到底有本事在身。
大军抵达西北的第三日,便举兵进攻,重拿回襄城,连追击敌寇五十里。
初五这日的夜里,一卢氏的亲信骑马而来,手持密报,怀中揣着玉玦信物。
密报上言:吉鲁已生谈和之意,望盛王殿下明早相会于军营,与吾细谈后日赴王庭事宜。
魏召南看完密报,速速烧掉。
他走回垫絮铺就的矮榻边,彼时喻姝正弯腰,往铜炉中调香。
他静默须臾,说:“我会把弘泰留给你,他心思虽粗些,比不得家宅侍婢,但甚通武艺,又是我所信任之人。”
喻姝手头一停,回眸望他:“殿下要去哪儿?”
“王庭。”
他甚至笑了一笑:“吉鲁要谈和,此番官家要我做使臣出塞,必要当一回客上宾,但去几日暂且不知。”
岂止不知,要他孤身入王庭,连有没有命回都是一回事。
但喻姝知道,皇帝要的使臣,既须彰显天家威严,又要防被吉鲁扣押而威胁大周命脉,所以才遣出他最不在意的儿子。
这一趟谈和,魏召南避不开的。
她只能企盼吉鲁是真想谈和来的。
喻姝倏地起身,从褥头翻来一只秋香色荷包。
她递给魏召南:“这里头有枚平安符,小时候舅母替我从庙里求的。殿下带着吧,灵不灵不知晓,只为求一个心安。”
说罢,她又低声:“妾希望殿下顺遂。”
“必然是灵的。”
魏召南淡笑把人揽进怀中,“我夫人平平安安十几年,怎会不灵?既然为求一个心安,我便带上。夫人勿怕,我定会回来。”
魏召南说完,手摸上怀里人的脸,却被她反握住。
“好。若殿下归来,我们回汴京,此后好好过日子。”
她的头闷在怀里,声音十分小,他却听得格外清楚。魏召南的心撞了撞,却在想,是回家么?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他想要她和孩子。
他觉得这仿佛是二十年来,自己尝过最大的甜头。
翌日一大清早,连日头都没出,魏召南和章隅,以及四十来亲卫同往军营。
喻姝醒来时枕边空空。
她摸了摸微陷处的余热,怔了好一会儿,头一回清晰意识到那种言不出的情愫。
她大概知晓,早上魏召南找到军营后,会在傍晚越过约塞河,入狄戎地界。
喻姝就这样等了两日,心下总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