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屋外的窗子都是黑的。
他以为喻姝早就睡下,走到里间——她竟然没睡,还在绣花。床边的桌案点了一盏灯,暖光落在她的眉眼间。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拿过她手中的刺绣,笑道:“只燃一灯,眼疼不疼?明日再绣就是了,谁又让你赶工了?”
喻姝手中一空,望着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妾睡不着,白日睡得太久,现在不过找个事做。”
“给谁做的帕子呢?”
魏召南坐到床上,好整以暇盯着绣的花枝看。喻姝刚要张口,却被他抢先了。他看一眼她,自得笑道:“便知晓是给我的,可夫人绣的花样也太女子气,我带出去像什么话?”
他虽这么说,见花样已经绣好,便拆下收进衣袖。
魏召南又问她,“今晚药吃了么?”
“吃了。”
“吃了就好。”
他瞧上去高兴不少,褪了衣衫便上榻,将她放倒在被褥上。喻姝往里侧一缩,却被他拖出来,按在身下,一手轻掐她的脸,笑问:“你不是不困么,又睡什么?”
魏召南正要俯头索香唇,胳膊肘却碰到一个硬邦,有棱角的物什。
他一讶,撑起身去摸,是一只木匣,打开来看,正是他在漠北营帐赠她的那只匕首。
他盯看片刻,奇怪笑问:“西北是险,可京中王府守卫重重,再安全不过,夫人怎还留着?放被褥边还如何做尽兴事,夜里不硌么?”
第45章 预兆
很是奇怪, 赠匕首的人没能让她心安,这只匕首却可以。
她从魏召南手中夺回木匣,放在床边的桌案上, “妾只是拿出来看看...它多好看呀, 螭首银白柄......”
喻姝却是想, 这么好看的匕首,她也拿它杀过人啊。火烧营地的那晚,她为了救章隅,亲手杀了一个人。
喻姝见他又来捉她, 抗拒了一下。
她不知从几何开始,已经不喜这样的触碰了。每每被他按着行欢时, 她总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死死掐着脖子, 一边告诉她不能再待下去。这条夺位的路太险,他也不会搭救她, 跟着他可能会死。
魏召南对她的那些好, 都是她见到的水月镜花。
见他又逼近,一手圈住她的腰, 一边撩开她下裳。喻姝忽然挣脱, 别开脸,随便胡诌了个缘由:“不要,月事...月事来了。”
魏召南坐起,盯着她, 她像猫似的缩进床角。他不疾不徐地握住小腿,将人又拖了出来, 掐着她的小脸笑问:“是不是早了些?我来看看。”
言罢, 作势又要撩。
她的腿忽然蹬开,脑袋一缩, 往里头翻了个跟头。
魏召南瞧她这灵活身姿,刚觉得像只猫,现又觉得像条扑腾的鱼,不禁抚掌大笑:“哟,原来我夫人还是武家出身?”
他缓缓靠近,两臂撑在她身侧,俯头看她,却见她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羞躁色,始终垂着眼眸,平淡如一汪清水。他想,这小女子该不是心里有事了罢?
他想了一想,去拉她的手腕,把她从床角硬拖出来。
忽然天旋地转,喻姝被他放倒。眼见他俯下身,大掌攥腰。以为他要强来,她的手忙往他胸口一抵。
可魏召南却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再也不动了,低低问她:“有什么难受事,跟你夫君说说罢。”
喻姝眼眸花花的,有些迷晕。她觉得累了,只想休息,阖上眼轻声说没有。
没有么?魏召南抬头问她,又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侧躺下来,将她搂进怀中:“那我跟你说些趣事罢。”
室内烛火微明,昏黄又黯淡,只能隐约借光看清点轮廓。红绡软帐里传来窃窃的私语,一点一点,融进夜色。
魏召南搂着她,一直说些不算重要,甚至索然无味的见闻,这么多话,真不像平日的他。说得喻姝犯困,在他怀中昏昏入睡——到后来,他的话已经模糊在耳畔。
“今夜宫宴,章谦颐也来了,便是那章隅的弟弟。他六年前大婚,今日正巧赶上孩子两岁生辰,还抱来见圣人......”
魏召南搂着熟睡的人儿,想起章家娘子怀中的女儿,才丁点大,已经能牙牙学语了。
他低头看她,睡得那样安详,心头忽然有些痒,章谦颐那等狂妄之人,都能有孩子,我们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孩子?
......
刚回汴京的这些天,喻姝还算过了两日安心日子。比起车马上四处奔所,她果然还是更喜欢两只脚踏在地上。
喻姝回来没几日,秦汀兰便来王府寻她。
这么一去两个月,好些日子没见,汀兰说笑时与她说起喻家的事。
“你是不知晓,你走之后,你嫡母的娘家...噢,也就是七品官的林氏,曾来喻府闹过一场。那时我爹便在你家,正好撞上,令尊恼的将人捆上马车,直丢出城外。”
秦汀兰大抵猜到,那天喻姝早知晓要发生的事,便借口看戏的名头带她来,为的便是不让林如蔻逃脱罪名。
不过她也喜欢瞧这样的热闹,又问喻姝,“你为何要至你嫡母于此境地?为何怨恨她?”
“不是我害她,是她自作自受。”
喻姝摇头,却不再多语。汀兰听得并不高兴,心想:她在京里熟识之人无几,又不会走宴,结识旁人。除了我,谁还常常来找她?却连这种事都不肯同我讲。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难不成担心我害你?”
秦汀兰脸色微沉,别开头。喻姝心头还是在意汀兰的,可她并不想说,只好去拉汀兰的手。
秦汀兰一推,她又拉,始终不气馁,连忙笑唤好几声嫂嫂这等软和话,才将将说了过去。
六月中旬,官家连着提拔数位官员,有翰林学士、诸卫上将军、左右散骑常侍等,不少都是追随琰王,与之交好的。
等到这个月底,一封圣旨下来,琰王被官家立为储君。下月初,吉鲁的公主将嫁入王府,迎为琰王侧妃。
此事一传开,最难受的是梵儿。
她还坐在窗案边,修剪一盆海棠花。垂眸之间,两眼湿红。不知不觉中,掌心上已是被手指攥碎,搓出红汁的残花。
两三个月前,琰王还抱着她,想借次子的周岁宴让她带长姐来。他说无论最后成不成,都抬她做侧妃。
那时梵儿美滋滋地想,她是侧妃,等章家女儿嫁进来,也是侧妃。她虽为庶出,竟能与章家的嫡女平起平坐,也算给小娘挣脸面了。
谁又知吉鲁兵败,天降一个和亲公主来。官家非得要琰王娶公主,如此一来,她的侧妃之位更不可能。
就在半个月前,梵儿还泪眼婆娑,跪在膝侧问他:倘若现在妾能带来长姐,殿下先前的话可能作数?
那时琰王扶起她,只一笑了之:
侧妃之位是不能的,你既心里明白,又何须再问?
那吉鲁的公主夭桃秾李,他正心热着,哪还记得了木头美人。
公主暂住宫中,只有嫁娶当日,才会被迎进王府。
琰王每每在宫中与之碰面时,目光总粘在她身上,许是他从未见过外邦的美人,觉得新奇又火热。
后来在一回皇宫夜宴中,有个小宫婢不慎将酒洒在他袖边。
琰王正要生恼,掌心却被暗暗塞来一张纸笺。他趁着醒酒,出殿吹风,打开纸笺一瞧,那上头有一列字,像爬虫一样扭曲。
——多兰在玉京园莲花池假山后候殿下
多兰?
琰王依稀记得,吉鲁那公主的名就唤多兰。他正好酒意上头,人也微醺,想起公主那张勾魂艳脸,下腹好像烧了般。
玉京园是宫妃听曲的地儿,远离宫妃居所。
琰王进园子,一路走过花柳道,每一步都觉得胸口揣了只兔子。直至走近莲花池旁,他挥挥手屏退随侍,只让他们在远处放风。
随侍才走,假山旁便传出噗嗤一笑,是女子的声音,极为娇俏。
琰王回过头,正见公主立在明月下,一手撑假山,朝他笑。
她身上穿的不是大周宫裙,而是他们吉鲁自己的衣裳,额间缀着流珠。晚风一吹,流珠叮叮,她的水红纱裙随风浮动。
琰王看愣了,心下暗叹,美、真是极美......
公主爱笑,并不标准的中原话从她口中说出,却显得格外俏皮。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吗?”
琰王勾唇问:“如何猜的?”
还需猜吗?公主用极小声的吉鲁话嘟囔一句,又大咧咧道:“你一直在看我,在我们吉鲁,这就是心慕。”
琰王似笑非笑,一步步往假山靠近。公主的脸却在涨红,心也跳得快。等到琰王离她只有三步之远时,公主忽然说了声等等。
他脚步一停,刚想戏笑是谁将他引到玉京园来,公主却主动上前,牵住他的手。胆儿虽大,双颊却熟透了,不敢正眼看人。
琰王心下哈哈大笑。是了,他正是喜欢这等怕羞红脸的美人儿。就像当日他在五弟大婚上看见喻姝,她一身红艳的喜服,娇靥流珠半掩,垂眸,只那一眼娇憨之色便令他记挂许久。
他心想着...念着,手慢慢摸上公主的腰。未嫁娶的男女本是不该私下相见的。
她引他来,而他有心走来。他想,她也该明了两人之间会有什么。他将公主揽入怀中,她并不推拒,反而依偎他的胸膛。
他轻轻嗅她发间的清香,一掌从腰际,缓缓往下挪。在深夜中、在流水假山旁,低低笑问:“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公主点头,羞红了脸。
他又笑:“你不怕?”
公主却不在意地昂头:“不怕啊,我们马上成亲了——而且在我们吉鲁,有情人都可这样......”
六月夜风温和,窸窸窣窣。不知是花叶沙沙,还是衣衫褪落的动静。忽然山石巍颤,碎石纷纷砸进池面。不知这水声蹄踏是由惊石起,还是自那昏暗假山洞中来。
春风一夜,琰王尝到了异域美人滋味。他想,这吉鲁的公主到底比中原女人要不同许多,她会缠着他要,而他府邸的那些女人,不论是高门贵女的琅画也好、还是床婢,都没有这位公主挠人。
他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尝过滋味又想尝第一口、第二口......两人常常于这宫闱私会。
但饭菜再好吃,多吃他也觉得腻了,再说每私会一回,便要费上许多周折。后来他再碰见公主,慢慢懒得应付,像只吃饱了鱼的橘猫。
公主再引他去,他只觉得麻烦,缠人。有一回他在宫道上偶遇喻姝,只见美人清面,始终离他远远的,礼节却一点不差。他心头又痒痒了,那是一种得不到,抓耳挠腮的痒。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终于也到他要纳侧妃的日子。
今日琰王刚早朝回府,兴头忽然上来,便去梵儿屋中。眼见梵儿双眸哭得通红,他轻咳一声,梵儿便跪在地上。
琰王看见梵儿这张相像的脸,心头难得软了两分。他伸手扶她起来,揽她入怀,手指擦过眼角的水花。
“怎的了?又是谁欺你了,说出来,本王给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