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宫中的礼官来告期的日子,萧沁瓷累了一日, 入睡时也没有多少实感, 诸事繁琐磨人, 萧府又是萧沁瓷当家, 处处都离不得她, 还未到正式册封,萧沁瓷就已经有些烦了。
窗棂被扣响时萧沁瓷难得有了些困意, 被短促的声响一惊就从朦胧中清醒,披衣起身。
这扇窗惯常是不会关的, 连窗纱都换成了轻薄透光的霞影纱。萧沁瓷已经习惯了皇帝来时敲窗的力道,他分明是漏夜悄然而至又不走正门,偏偏还要故作君子。
不得萧沁瓷的允许就不会主动进来,平白让萧沁瓷腹诽他装模作样。
他们连幽会这种事都能摸索出规律,萧沁瓷在亥时入睡,皇帝便不会在那之后来,以免吵醒她,今夜却是个例外。
萧沁瓷还有些困,按着额角到了窗前,下意识地就要去开窗,皇帝却说不用。
萧沁瓷便一怔。
“怎么不进来?”她立在窗前,凉风和人都一道被窗纱隔绝,声音被送入后便柔软了声调。
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皇帝今夜有些不同。
“就这样说说话也好。”皇帝站在窗下,看萧沁瓷绰约的影隔着窗纱晃动。底色是灰的,影是黑的,剪影是烛光里柔柔一笔。
萧沁瓷看了一眼更漏,诧异道:“你今日来得有些晚。”
况且都这个时辰了,礼官将告期之后的答书送入宫禁,皇帝今日也该十分忙碌才是。
皇帝看见她按额角的动作,问:“朕吵醒你了吗?”
“嗯,”萧沁瓷在软榻上坐下,有点小小的埋怨,“好不容易才有点困意。”她靠在窗前,指尖虚虚描着皇帝轮廓,“今天好累。”
皇帝心里一动。
这语气太耳熟,恰与他回想起来的萧沁瓷曾说过的一句相似的话重合,话里是隐约的亲近。
那时这句话不是对着皇帝说的,却被他偷了去,如今这句话却是完完全全对着他说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实话实说。
“以后……或许也会很累。”他问,“你会害怕吗?”
他没有哄骗萧沁瓷,或是选择安抚,帝后大婚尚且不需要萧沁瓷操劳,但日后她为中宫皇后,要同皇帝一起临朝,共享天下,身上要担的还有比权力更重的责任。
天子要册后的事一出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萧沁瓷的身份没有遮掩,便成了朝臣口诛笔伐的对象,雪花似的折子飞到御前,皇帝日夜不休地将其一一看过,抨击过萧沁瓷的都被他发落了,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朝臣看出天子的一意孤行,除了那一两个顽固不化的,倒也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天子空置后宫一心求仙问道来得要好。
算来也是一月之前的事了,那时萧沁瓷还在两仪殿,空闲时便读一读那些抨击之言,末了还点评一二。
她言行如常,皇帝却听不得那些话。
但这只是开始,可以想见,日后还会有长达数十年的争议,萧沁瓷的出身、过往、野心……大周的历任皇后似乎从来都是毁誉参半,能得善终的寥寥无几,
到最后往往是人事全非,同最初设想的相去甚远。
李赢自顾自地说:“我有点害怕。”
怕人心异变,怕萧沁瓷有朝一日会生怨。
此刻他在这里,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对着心上人诉说自己恐惧的普通人。
其实宫里宫外都没有什么不同,能将人磨得面目全非的是人心险恶和世道艰险。
皇帝在付出上非常吝啬,仔细计较得失,得不到回报的事不会做,但对自己在乎的人是例外。
就像是他曾经为萧沁瓷做过的事,不会成为他用来获得感情的筹码。
他不需要萧沁瓷温柔良善、母仪天下,世人对皇后的约束不会成为她身上的枷锁,她可以只做她自己。
但太极宫中从来没有轻松的位置,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妃,无论她们手中握着权势还是夫君宠爱,那是世间最诡谲的地方,爱恨都极端浓烈,人心也易变。
今日笃定的事来日或许就如彩云易散,连天子之诺都做不得准,皇帝在虚无缥缈的事上从来心怀敬畏。
“陛下也会害怕吗?”萧沁瓷轻声问。
怕,她也同样会有。对未知的恐惧是无穷无尽的,她即将踏入的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却是以全新的身份。
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只享受片刻的欢愉,但帝后之间除了两心相许,也有天然的对立。
至亲至疏夫妻,太极宫中尤其如此。
“朕也是人,”皇帝道,“偶尔也是会怕一怕的。”
她看着皇帝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指尖正好落在他被晕开的轮廓。萧沁瓷忍不住伸手慢慢描着他的剪影,从他戴着的冠珠到被模糊的侧脸,人心之间就像是隔着这样一层朦胧的纱,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这样就足够了,两心相许太过难得,他一个人的情深不渝也是佳话。
“别怕,”萧沁瓷听懂了他的话,道,“我在这里。”
皇帝看着她的手指在窗上有了重影,忍不住伸手覆上去。皇帝喜欢握她的手,能将其牢牢裹在掌心,如今隔着一层纱也是如此,指尖相对的时候仿佛能触及另一个人的温度。
还有真心。
至亲至疏看似凉薄无奈至极,但有时候又能是分外简单的一件事。
萧沁瓷手指微微颤抖,在这一瞬生出一股冲动。
她把窗打开了。
“快点进来,”她说,“我困了。”
皇帝仰头看她,目光疏淡。
“那你——”
萧沁瓷打断他的话,语调悠悠:“今夜有点冷,我要你抱着我睡。”
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底笑意流光溢彩,还有满满的倨傲。
什么旁的的心思都没了。
皇帝慢慢挑眉:“要我抱你睡?”他也淡笑,语调玩味,低低地,“想我怎么抱?”
她在这种事上从来不落下风,萧沁瓷退了一步,问:“你想怎么抱?”
于是皇帝从窗外进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来得太急,只好在窗前,隔着衣,软榻被挪动起来时没有大的声响,两个人都不在意,便也能自欺欺人说是安静无人。他抱她得紧,秋夜的凉被挤了个干净。
囫囵吞枣和细嚼慢咽是窗里窗外的两面,皇帝在里头切换自如。
萧沁瓷同样克制着,装作游刃有余。
肃杀的风遇着软水也只能被绞得败下阵来,皇帝再无心去纠结怕不怕的事,那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可做,闲下来的胡思乱想。
萧沁瓷最知道怎么治。
就是矫情。
她深深地叹,握紧了榻上的软枕,在动静激烈时没捞住,任由它滚落在地,早秋的天还没有那么凉,但榻上织锦早早换成了氍毹,萧沁瓷手指陷在细密的绒毛中,颇觉自己也不容易。
白日里操持家务也就罢了,晚上还要来操持未婚夫的细腻心事。倘若日后进了宫,还不知道得如何操劳辛苦。
念及此处便不由心慌慌。
偏生他还要问:“还冷么?”
萧沁瓷幽怨地看过去,眉如远山似蹙非蹙,云雾撩开之后见风月。
她被裹得严实,密不透风。
“冷——是不冷,”萧沁瓷拖长了语调,故意将颤都藏进话语里,嘴上却不肯服软,“这下是热得很了。”
……
前夜里做得太狠,翌日萧沁瓷起床时腿都是颤的,见了榻便发慌,见了窗也发慌。
见着萧瑜就更慌了。
萧瑜堵在她面前,半晌无言。
临走时只能扔下一句:“性子别太软。”
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徒留萧沁瓷红透了脸,还好萧瑜不曾耳聪目明到那地步,在男女之事上也不甚了解,不知道性子软不软和能不能占据主动完全是两回事。
夜里的镇定烟消云散,羞耻慢慢涌上来。萧沁瓷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诫自己,多看圣人之言,清心寡欲也不是难事。
至少成亲之前不能再这样一撩拨就同他胡闹。女人的不幸都是从心疼男人开始的。
萧沁瓷打定了主意,果然不肯再放皇帝进来。
窗被她上了锁,敲击也得不到回应,萧沁瓷闲来无事时写了本《为夫十则》,从缝隙里递过去要皇帝全文背诵。
她轻言细语地说:“有些规矩,还是该早早地立起来。”
皇帝初时还左右推脱,就是不肯,萧沁瓷始终不松口,晾他几日,他果然便乖了,莫说是全文背诵,便是倒背如流也是肯的。
萧沁瓷把榻搬去窗下,听着皇帝背书,声音疏冷,竟还有心思点评萧沁瓷文笔,还能主动同她说其中有可以增减之处。
萧沁瓷便说让皇帝着手改一改,署他的名字,著书立说,再广为传诵,日后也能流芳千古。
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惯的。
这下子萧沁瓷便有底气下次在萧瑜面前说她性子可一点都不软。
萧沁瓷对皇帝的紧张与害怕嗤之以鼻,但真随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竟也生了一点怕。分明是得偿所愿,临到头却也畏首畏尾起来。
索性皇帝规矩立得好,让她省了不少心力,就这样闹一通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就这样到了十月,天子封后是盛事,从宫外迎皇后入宫,非是民间的十里红妆所能比拟。册后前一日宫中女官便捧皇后的祎衣至萧府,这还是萧沁瓷第一次看到皇后礼衣。华美精致自不用多说,萧沁瓷更看重的是它代表与天子并肩的资格、凌于众人之上的地位和至高无上的权柄。
她从前只能仰望九重阙,今日过后便能登顶。
民间昏礼尚且礼仪繁多,遑论天家,正是因为辛苦,所以才能知道夫妻之间不仅结的是两姓之好,还有同心之情。
萧沁瓷原以为自己当夜定会难眠,但竟也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宫中正副使便携仪仗队浩浩荡荡至萧府,若是按着民间风俗,今日该由兄长引妹妹出阁,萧随瑛在中庭引了礼官进来,至风和院外恭奉册宝,萧沁瓷由女官服侍着往中庭听封,接受内官稽拜①。
随后才拜别兄长,登上乘舆,车出大门一路浩荡往太极宫去。
丹凤门大开,舆车自正街长驱直入,这是只有帝后才能享有的殊荣。含元殿前旌旗蔽日,彩辂仪仗熠熠生辉,百官分立两旁。
皇帝立在九重阙之上。
这是萧沁瓷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也是开始。
太极宫庄严肃穆,层层重阶之上是她下半生的归宿。萧沁瓷一步一步往上去,尽头等着的是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