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娇气了,”萧沁瓷拿眼睨他,“您要是想骑马自己便去,在这里磨我是也想要讨个彩头不成?”
她赏贵女们的彩头无非就是金钗玉饰,皇帝要那个可没用。
但他闻言还当真细想了一番,道:“要是朕拔得头筹, 皇后的彩头就任由朕挑选?”
萧沁瓷不入他的套, 只含笑挤兑他:“陛下舍得下脸面去同一群小娘子争,我是没二话的。”
顿了顿,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又说:“要是陛下当真拔得头筹,我倒真有个彩头能送你。”
“什么?”皇帝来了兴趣。
“你赢了就知道了。”
皇帝见磨不动她, 只好自己上马, 他这些年骑射功夫不曾落下, 皇帝三不五时地带她出来跑马, 萧沁瓷是个不肯动弹的, 能躲就躲。
萧沁瓷站去了高台边,看着皇帝玄衣烈烈策马而去, 松绿披帛在风中起落,萧沁瓷理了理袖, 便有婢女道:“娘娘,这里风大。”
她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皇帝背影消失在深林,这才下去。
皇帝亲自下场,莫说他骑射功夫好不好,旁人也是只能让着他的,他这一趟收获颇丰,回来时已近日暮,他一马当先,身后远远缀着禁卫,萧沁瓷站在空地上,有华盖遮挡,见了他来便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
他没停,萧沁瓷没怕,面上刚挂起个笑,皇帝便纵马过来,抄了萧沁瓷上马,激起周围一阵惊呼。
“李赢!”萧沁瓷不知他还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意气用事。
衣袖在风中缠成一团,萧沁瓷贴上他胸膛,在急速地向前中忘了呼吸,风大得几乎要睁不开眼,只能恨恨地叫他:“李赢——”
这是他喜欢玩的小花招,萧沁瓷从第一次的惊讶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不至于害怕,但还是暗恨。
“我在。”他贴着她耳道,鬓边呼吸温热。
他抱得太紧,叫萧沁瓷在挤压间生出疼痛的错觉。
速度渐渐幔下去,马蹄踏过草野,这边的草渐渐深了,被吹拂时能触及他们脚底。往前是绵延无尽的绿野深林,在天尽头连成一线,颜色是深浓的绿。
广阔天地。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了。
萧沁瓷往后靠,更深地偎进皇帝怀里,轻而易举的摸到他的手往下。
“嗯?想要?”呼吸变得灼热,皇帝声音里有恶劣的笑,故意迟疑道,“在这里?”
萧沁瓷:“……”
“我怀孕了。”她突然没头没尾的说。
她按着皇帝的手停在小腹,柔软的肉随呼吸起伏。
良久的沉默后,只闻风声呜咽:“——什么?”
萧沁瓷知道他听清了,不肯再说。
说出来是冲动,说完之后心中生起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就像她诊出喜脉的那天。
“萧沁瓷,再说一遍。”
马停了,皇帝的气息弥山亘野似的笼罩下来,将她密不透风的牢牢包裹住。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萧沁瓷的全名,往往是极度认真或是被萧沁瓷气狠了。
萧沁瓷还是别过头去不肯说话。
皇帝翻身下马,仰头让萧沁瓷看他,眉眼缀着沉沉的霜:“阿瓷,看着我。”
头顶是湛蓝晴空,无垠苍穹,白云压在萧沁瓷肩头,她逆着光,面容都沉在阴影里变得模糊,但那个眼神皇帝会记一辈子。
“阿赢,”她语气软下来,但话只说一次,“你听清楚了。”
皇帝一动不动,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萧沁瓷笑了一下,忽然从马上扑下去。
“萧沁瓷!”
皇帝心脏骤停,将她抱了满怀。
萧沁瓷腿缠上他腰,和从前抱她时的游刃有余不同,萧沁瓷感受着身下人的肢体僵硬,像是在一瞬间忘了旁的,只凭着本能行动。
“嗯?”萧沁瓷环着他颈。
他恨恨说,眉间的霜更冷:“你真是——”
萧沁瓷忽地亲了他一下。
她今日擦了唇脂,印在皇帝唇上就是淡淡一抹嫣红。
“什么?”她问。
“我说——”
萧沁瓷又亲了他一下。
皇帝看她。
萧沁瓷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要说什么?”萧沁瓷问。
“——再亲一下。”他嗓音沉下去。
萧沁瓷今日倒听话,乖乖地又俯首在他唇上挨过,便被他咬住了唇舌,唇舌间交错过的是青草雨露的凉气,不过片刻就变得濡湿滚烫。
唇脂里添了樱桃,吃进去有果香。
“什么时候的事?”皇帝问。
“半月前。”
“怪不得……”他贴着萧沁瓷的唇,恨恨咬了一下,到底没舍得用力,“瞒着我?”
萧沁瓷轻轻笑,道:“没想瞒,不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嘛。”
“这种事,何必寻时机,你就是故意的。”皇帝细细想了一番,萧沁瓷这半月来根本没有异样,便连女子惯常害喜的症状都没有,天气还有些冷,她又不爱动弹,不怪皇帝没有发现。
但他贴着萧沁瓷小腹,没感受到那软肉下藏着一个生命:“多久了?”
“两个多月。”
“那你还敢做这样危险的事。”皇帝把她往上颠了颠。
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你先做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半晌后也只能又气又好笑地道:“这种事也要和我争。”
到底还是怕先前的纵马留下隐患,皇帝带她回去后叫了奉御来看过,又仔仔细细地问了女子孕时需要注意的方面。这下也无心射猎了,猎场行宫总归有许多不足,皇帝便起了回宫的心思。
萧沁瓷倒是想在这里多待几日,平时出去走走也挺好,便又在行宫多住了几日。回去路上也不敢走得急,但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萧沁瓷回宫之后反而显出不适的症状。
她害喜倒不严重,就是难受,做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吃东西也没滋味。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两个月,好不容易能胃口开了,她又开始害喜。
一日晚间,萧沁瓷突然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也从来不知道怀孕生子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一时竟觉得不能接受。
随着小腹渐隆,她心情也越来越浮躁,萧沁瓷最是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皇帝话接得很快,又像是仔细想过,开始时仍旧沉稳冷静:“那就不要。”
“你哄我。”萧沁瓷揪着他衣襟,掐得指尖发白。
皇帝看进她眼,道:“没哄你,”他顿了顿,“你的想法最重要。”
他说得认真:“怀孕的苦楚朕想以身受之,可这是不能做到的事。阿瓷,你比我厉害,这也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就要这样做。”
父慈子孝或是天伦之乐对他俩来说都有些虚幻,至少皇帝从没想过会有自己的子嗣,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也就没有把握能教出一个好孩子,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做。
萧沁瓷沉默,忽地闭了眼,贴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我害怕。”
皇帝心里一软,萧沁瓷泪已经落在他颈上,烫得灼人,他看不见。
“我在这里。”
他们交颈相缠,声音同样落得很轻。
……
萧沁瓷的软弱只在深夜,白昼里她仍是若无其事,照常去到两仪殿处理政事,朝臣们倒是又有话说,只是较之从前委婉许多,只在文书中写皇后有孕不宜操劳,萧沁瓷便把骂过她的人都叫到面前来挨个柔柔骂回去,朝臣敢流露不满,她就敢眉头一皱说肚子疼,这下不用她动嘴,便有的是同僚上书参他不敬皇后。
他们的心思也当真好懂得很。
“开心了?”皇帝没拘着她,她要来两仪殿便来,要看折子便看,看累了卡着时间要萧沁瓷陪他出去走走,走完又回来继续和那帮八百个心眼的朝臣斗智斗勇。
萧沁瓷也没觉得开心,心口堵着的郁气未散,淡淡道:“说到底,不过是看重我的肚子罢了。”
“不必在意旁人的想法,人人都有口,你压得住他们,便能让他们按你的心意来说话。”
皇帝说得没错,能开口的人是掌握权力的人,萧沁瓷比他们强势,就能让他们闭嘴。
到后期时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那种隐隐的忧惧又肉眼可见,萧沁瓷掩饰得很好,但在皇帝面前却从来没有掩饰过。
过往长久的冷淡在经年里反噬,萧沁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依赖他。
皇帝的沉稳在这时显得恰到好处,他的耐心也让萧沁瓷侧目。
他在深夜替萧沁瓷揉着腿,然后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嘉岁,”山川降嘉岁,草木蒙润滋①。萧沁瓷先想起的是风雨应时、百姓丰足,然后又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和皇帝到城楼上放灯,那时她写的是“年岁复年岁,余事皆平安”,而皇帝提笔写就“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如今再回想竟然都实现了,“就叫嘉岁吧。”
“好。”
嘉岁也出生在深秋,不冷不热。
不过萧沁瓷仍是觉得这九个月从未这样漫长过,漫长到畅春园里的石榴挂果红透,太极宫中才闻第一声婴儿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总是如出一辙的丑,萧沁瓷看着她时分娩的疼痛和怀孕的艰辛又变得具象化起来。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某种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咽喉,沉甸甸的堵在她心里,然后又慢慢化开,变成了另一种更滚烫的情感。
当年她母亲看到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萧沁瓷无从知晓。
萧沁瓷没接触过旁的婴儿,但嘉岁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安安静静的,皇帝去逗她,她眼睛就会随着他转,偶尔才会赏面子似的笑一笑。
“她不爱笑。”萧沁瓷站在一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