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言自嘲一笑:“若是要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来择选女婿,我必然是下下之选。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族里,从小不曾承欢父母膝下,甚至于时时受家人冷待,还差点被抢了家产——这样的人,势必心思阴暗,凉薄无爱,不懂知冷知热,也不会照顾人,哪里是佳婿之选。”
时尘安听不得靳川言自揭伤疤,这样看轻自己,她动了动脚尖道:“你胡说八道,你怎么不会照顾人了?你把我照顾得特别好,从去岁寒冬到如今,我长高了好些,身上也多了好多肉。你不嫌弃我大字不识,人又笨,不仅教我识字,还教我那些做人的道理。”
靳川言显然不信,他的眼中难掩落寞,道:“你嘴里夸我样样好有什么用,漂亮话谁都会说,可你仍然不肯对我负责也是不争的事实,在你眼里,嫁给我到底是屈就。”
时尘安道:“靳川言,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怕你屈就。我们镇上也有失了贞的姑娘,父母为了掩盖丑闻,草草将她出嫁,然而不幸的是婚后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靳川言,你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你何苦如此?贞洁当真不算什么,你没有必要为了它害了自己。”
靳川言定定地看了她会儿,似乎有些意外能从时尘安那儿听到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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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择杀人也要守着自己的清白时,靳川言以为除了尊严之外,她定然也会在意自己的贞洁,可谁曾想,时尘安在受的女德污染之前,已生活里已经看过太多的不幸,再加之哪怕学儒术,靳川言教她的也是孔孟之道,而非朱子之说,不曾被‘存天理,去人欲’裹挟,因此对贞洁一事满不在乎。
此计有失,可到了此时才发现纰漏之处也是迟了,靳川言只一思索,还是打算把‘贞洁烈男’的戏码接着演下去。
“时尘安,你是不是还是不曾忘记你的长安才俊?”
时尘安原本以为她还要继续与靳川言推心置腹,助他放下心结,却不想靳川言将话题一绕,又绕回了最初。
时尘安懵住了:“这又关长安才俊什么事?”
“因柳菁与你说长安多才俊,因此要你早早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你不甘心。”靳川言道,“否则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们相处甚欢,也算心有灵犀,你为何还会言之凿凿日后我们定然会家宅不宁。”
时尘安轻‘啊’了声。
靳川言手指摩挲着茶盏,忽而一笑:“不过我也能理解你,姑娘家挑个首饰,都要逛遍长安城的金银铺子,何况又是挑选夫君这样的大事?没有看遍所有的适龄男子,你又怎敢轻易点头,深怕刚得了一个,又错过了一个更好的,是吧?”
这话说得时尘安有多见异思迁似的,她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找郎君。”
“没想找,你会夜间这般不老实,做出此等孟浪之事?”靳川言不信,“所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时尘安,我可真不敢想你白日里在想什么,夜里又梦到了什么。”
时尘安登时气又弱了下去。白日里尚且可以辩解一番,可梦里的所有她是一点都没记得,根本无从分辨起。
靳川言慢慢道:“没关系,我会让你好好挑一挑长安的诸位才俊,让你看看究竟谁才配得上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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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 靳川言亲自点了柳菁来办。
柳菁接旨后,与柳夫人面面相觑了许久,盖因皇帝这旨意下得实在太过离谱, 没有哪道宫规能与之相合, 因此都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皇帝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柳菁怀着这份不安,求见了时尘安。
她却没料得才过两日不见, 时尘安顶着眼下乌青,已与地里那蔫了的西府海棠没了两样。
柳菁唬得一跳, 忙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时尘安抬起生无可恋的眼皮, 盯了她一瞬, 进而扑进她怀里:“柳菁, 我不愿入宫。”
柳菁慰她后背的手一顿, 继而轻声细语道:“到底怎么了?你且将发生的事说来与我听,我了解了详情才好为你排忧解难。”
时尘安实在没脸将事情详细告诉柳菁,因此含糊其词, 只道:“那日我依着唤春支的招做了,却不想出了些意外,靳川言非要我嫁给他。”
“嫁?”柳菁眼皮微抬,有奇异的光从眼眸中流过, “陛下是用了‘嫁’这个字吗?”
时尘安不知为何柳菁要特意点出‘嫁’字来:“对啊。”
柳菁微抿唇, 继而牵唇一笑, 说不得的柔肠宛转, 她道:“既然陛下肯立你为后, 往后你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你为何不肯?”
时尘安道:“可是时尘安只是开明县中用五两银子就可以发卖了的农户之女, 实在当不起最尊贵三字。不像你与唤春。”
“我与唤春怎么了?”柳菁笑,“难道我与唤春因你的出身,看不上你了?尘安,我们之间出身的差异并没有阻碍我们成为闺中密友,不是吗?既然如此,它也不该成
为你母仪天下的绊脚石,尘安,或许你还不知,历朝也有宫女一朝得势成为国母——只要你肚皮争气,能诞下聪明能干的皇长子。”
时尘安摇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凤位于我来实在遥不可及,一想到坐上那个位置就要被所有人跪拜,我就诚惶诚恐,感觉自己,嗯,德才皆不配位。”
柳菁安慰她道:“这又有什么?宫里多的是有经验,能干的掌事嬷嬷会协助你,再不济,日后你从妃嫔里挑一个乖顺贤能的助你协理六宫也是一样的。”
时尘安不说话了,怔怔地看着她。
柳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怎么了?我可是说错话了?”
时尘安长叹声道:“没有,你说得句句在理,还正巧说中了我不愿嫁给靳川言的第二点。往后宫里要有那么多的妃嫔,我可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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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菁笑她天真:“莫说陛下是皇帝,就是寻常公卿之家,后宅里也免不了三妻四妾,你要你夫君只有你一个,这辈子你就甭想出阁了。”
时尘安怏怏不乐道:“可是宫里那么多女人,他便是夜夜宿在后宫,给他一个月也宿不过来,哪里还能想得起你呢?他不知道你病了,累了,不快乐了,你害怕的时候他不会陪你,你难过的时候他不会安慰你,你病了的时候他不会照顾你,既然如此,你何必嫁他?”
“你害怕的时候有寒月陪你,你难过的时候有寒月安慰你,你病了的时候有寒月照顾你。你身边不会没有人,”柳菁脸上始终带着大度宽容的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闹脾气的孩子,“而陛下永远都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尘安,不要嫉妒,嫉妒只会让你难过。”
时尘安道:“既然我已经知道我要嫉妒,要难过,那为何还要跳进火坑,让自己嫉妒,让自己难过呢?”
柳菁微微叹气,她道:“你瞧那夜里的月色,美不美?它那么美,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欣赏它的美,它注定不会被人私有。陛下就是这样的存在,尘安,你已经比其
他女人幸运很多了,你获得了陛下那么多的偏爱,哪怕日后有女人进宫,你一样会得到你想要的宠爱。”
“可是,如果只是一些些的宠爱,我宁可不要。”时尘安趴在臂弯里,偏过半张素白的小脸,目光向上,能看到如洗的碧空中,有鸟群拍翅飞过,“我已经受够了这一
点点的爱,它让我没有办法坦率地恨我的家人,更没有办法让我彻底释怀过去,却让我镇日里受着折磨,只要想起就忍不住掉眼泪。”
“我很高兴的是现在我还不喜欢靳川言,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却在那么多日的相处之中,早把他视作了我的家人,我当真希望此生可以拥有一个爱我,信任我,珍视我的家人,而不是把我当货物一样卖掉,更不是……”
她没有办法说下去了,小郑与她说的那些后宫过往哽在她喉咙里,什么栽赃下药,陷害打胎,嫔妃的品级在互扯头花中升升降降,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却只是为了博君一笑。
而皇帝呢,总是在一切撕扯中,姗姗来迟,大事化小地平息事端。时尘安不相信能坐拥江山的皇帝看不穿他的妻与妾之间的矛盾,可是他不在乎。
时尘安能理解这种不在乎,她小的时候也最爱看大黄和隔壁大黑为了她打起来,在那个时候,她总有种隐秘的快感,觉得即便是她,也还有两条畜生是喜欢她的,多好。
她喜欢这种被争抢的感觉。
可如果有一天,她要成为那条狗呢?永远得不到爱的时尘安要为了那么点施舍似的爱,变成狗,去狗口夺食,她这一辈子是不是未免过于可怜了点?
柳菁用手帕平静地替时尘安抹去眼泪,再一丝不苟地将帕子折叠后,方才道:“尘安,世间男子大抵凉薄无情,我们没有得选,既如此,我们只能从中挑出最尊贵,最优秀的男子去嫁,这样,才会显得我们的争抢有些价值。我会将这次筵席办妥,届时你就会知道陛下非常好,其余人,你连抢一下,都觉得丢人。”
*
春日宴很快就开了。
时尘安厌烦的情绪简直要到顶,她心不在焉地任着寒月替她打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靳川言挑刺。
“穿那么艳干什么?看御花园里桃花开了,也想跟着斗斗研是吧?这什么纱?怎得那么薄?尚衣局是贪了银子不成,连块厚点的布都舍不得扯了,刘福全,你回头查查。”
时尘安听得烦起来,道:“穿什么穿,不穿了,索性光着身子去算了。”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寒月屏气凝神,捧着满臂的衣服低头退下,靳川言走过来,贴了贴时尘安的脸颊:“怎么多换了两身衣服就不高兴了?”
时尘安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换作是你这样被人挑挑拣拣会高兴么?我挑的衣服你再不喜,也不干你的事,我只穿我喜欢的,管你喜不喜欢。”
她绝对不可能做出为了讨皇帝一眼惊艳,日日穿粉,穿到老了被狗皇帝质问一句‘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一言击碎真心后,却连自己究竟爱什么颜色都想不起来的事。
靳川言闻言,倒是有些尴尬,时尘安素来对穿戴不上心,他便先入为主以为那都是寒月挑的,因此才挑刺挑得那么肆无忌惮。
要早知是时尘安挑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素日不是一向对穿戴不上心吗?怎得唯独对春日宴这般上心?难道她还真对长安才俊怀着那么点思慕之心?
靳川言的脸都要臭了,但舌头顶到腮边,眼睛就瞟到时尘安气鼓鼓的脸,那快要滚出来的话就这么又自然而然地被他咽了回去。
罢了,她都这样不高兴了,且让她一回,他到底年长几岁,能理解这种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心情。
娘的,长安城里那帮瘦猴究竟哪里可以让她慕少艾了?
靳川言罕见地在心里骂了句军营浑话,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仍旧和和气气地安慰时尘安:“既然喜欢,那便换上就是了,顺便劳你再替我的衣裳掌掌眼,若是哪里
不合适了,劳我们尘安告诉我一声,我即刻换了去。”
时尘安绷着小脸,道:“谁管你。”
她把寒月叫进来,转去净房换衣服了。
靳川言磨着牙齿,肚子里滚起一团火。
实话实说,时尘安今天挑的衣服很美,上身锦绣红衫,下身是鹦鹉刺绣裙腰石榴红裙,肩搭郁金色帔子,衬得她雪肤冰肌,纤腰一束,娉娉婷婷,若田田莲叶间,卷舒开合任天真的莲花。
可问题就是太美了。
恶龙将宝石叼衔回龙宫之中,日日夜夜都要用尖爪回拢宝石,用肚皮紧紧贴着宝石,趴伏在宝石上睡觉,就是为了用自己庞大的龙躯遮挡着宝石耀眼的光芒,不让外人觊觎一丝一毫。
可是现在,宝石要自己放出光芒,恶龙怎会愿意听之任之放之?它要它的宝藏永远在龙宫里陪伴它熬过漫漫长夜,冷冷寒霜。
自时尘安重新换好衣服后,靳川言便在琢磨该如何不小心地将凉茶泼在时尘安身上,好不动神色地叫她继续裹着冬日的大棉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哪,他真的好爱冬天,长安城的一年四季怎么可以不是冬天?
时尘安梳妆打扮完毕,靳川言都没有找着机会下手。
因为他听到时尘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问寒月:“寒月,我好看吗?”
寒月有双巧手,要替时尘安梳出乐游翻绾髻,她抿嘴笑道:“姑娘自然是美极了。”
靳川言便听得时尘安幽幽叹气,似有哀愁:“是啊,我也是美的,还这样年轻,人也不坏,性格上也有些许可取之处,为何偏偏无人视我如月,非要我做那啸月之犬?”
靳川言拢紧了眉头。
他便没有下去手。
第45章
柳菁设宴着实是用了心, 她抱着给自己挑夫婿的心态,精心给二十位公子送去了帖子。
“二十个?”时尘安听说,惊讶地掩了嘴, “这样多?”她说着, 回头瞪了眼靳川言。
那言下之意很是明确,就是赤/裸裸地嘲讽靳川言,有二十个呢, 就这样你还说长安没人了?
靳川言吃了时尘安这记眼刀,心里堵得慌, 唇上泛起冷笑, 声音不自觉高了几分, 跟时尘安较着劲呢。
“好, 让朕瞧瞧是哪二十个歪瓜裂枣。”
那二十个郎君是早已候在了御花园, 都是衣紫着金, 博带峨冠,一瞧就知出身不俗。
柳菁在旁解释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要合衬尘安你的身份和年龄,我只能从世家大族或者公卿之后中替你挑选。”
时尘安听了略微不自在道:“何必如此在乎门第。”嫁进高门大户,她还不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