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引歌掀开轻纱,甜甜地唤了声:“宋师父。”
徐步跨入。
这小宅是师父在宋誉考入宣安画院后置办的,为的是宋誉上下值方便,之前他们住在郊外,若是要卯时入宫,就得深夜起身收拾,这对于一个刚及冠的少年来说,太苛责了。
虽说这院子离宫城极近,但因简陋潮湿,尘泥渗漉,坐南朝北,过午已昏,且宅前的池中乃死水,于风水上乃大忌,没人敢住。
常年空置在这,师父入手此宅就没花多少银两。
搬入进来后,他们好好修葺了番,可避风雨,又植了些兰桂竹木于庭内,楚引歌还送了些卵石用以铺路,现下已算得上是一个清净之地。
她搬来小凳,乖巧地坐在劈柴的师父边,正欲开口《赏莲图》一事,却听宋沂竟先反常地挑起了话题:“引歌,你今年有十六了罢?"
楚引歌不知师父用意,顺势接话:“是,师父,和宋誉同岁。”
宋沂淡淡地应了声,看着她微红的脸颊,斟酌措词:“你和誉儿....我也是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的。”
楚引歌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大诧,向来不闲话的师父今日怎么聊起了家常?
又听他继续说道:“你今日所来的目的,为师能猜到几分。"
啊?楚引歌越听越迷糊,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师父怎能猜到?
师父继续劈着柴,但楚引歌见他耳廓发红,言辞间也有几分刻意:“昨夜我看宋誉在灯下看信笺,来回看了多次......”
“他看了?”
楚引歌这下倒没旁的心思问其它的,这是她第一回做牵线人,难免有些兴奋,被扇的那面颊上的潮红又涌了上来,“宋誉觉得如何?”
宋沂抬眸一瞧她亮盈盈的瞳眸里闪着光,巴掌大的小脸蛋愈发得红彤彤,更确认心中所猜。
他就知道素来无休的她今日能告假前来,定是向他打听誉儿的心思的。
谁无年少喜欢过呢?
那般浓烈又潜踪的心意,光明正大的呼之欲出,又悄无声息的匿在心底。
欲说还休,欲说含羞。
每一个日暮晨曦都在重新相识。
尤其他们两个又是青梅竹马,还在一处上值,这等情分确实是常人难比。
他一看到引歌,就会想到誉儿昨晚挑灯看信,时而抿笑,时而攒眉,还执笔扬扬洒洒写了半日,圈了半日,这不是春心萌动还会是什么呢?
宋沂说道:“他应当是很满意罢。”
“啊,”楚引歌也满心欢喜,“这便好,这便好。”
可一想到王氏的嘴脸,她又觉得两人困难重重,娇眉微蹙,不由担心:“可楚府那不太好过啊。"
宋沂自是想到这一点,他知引歌虽只是养女,但也入了族谱,算是楚家二小姐,楚老爷应当看不上他这样的小门小户。
可两个孩子的情意都到了这般地步,硬生生地拆散,他是不忍心的。
便咬了咬牙道:“引歌,这事还得你帮忙,今日回府后,你稍加打听聘礼一事,无论多少,师父都会尽力去办到,只是现在这小破落庭院比不上楚家的银屏金屋。”
“师父何需妄自菲薄,这庭院寂静,桂影斑驳,十分精致。”
楚引歌宽慰道。
她未曾料到自己古板的宋师竟如此开明,这还是她第一回听到他讲如此多的话。
虽心中也知两人前路险阻艰难,还有世子爷那门联姻横在其中,更是难上加难。
但师父都鼓了士气,楚引歌更不能打击,“且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乎这等身外之物。宋誉现已是六品编修,凭他对画作的痴迷,定会鹏程万里,青云直上,何愁没有峻宇雕墙?”
宋沂劈柴的手一顿,轻叹道:“好孩子,那你看是西边那三间作为你们的婚房还是......”
“等等,师父。”
楚引歌打断,神色一言难尽,抽了抽嘴角,“我.....我们?”
作者有话说:
被棠棠巧言令色哄骗过去的世子爷:有点智商,但不多。
第14章 惑疑云
楚引歌这才知道师父弄错了。
羞窘道:“师父,那并非我所写。”
她明显看到宋沂愣了愣,瞳眸里的光芒瞬息湮没,本就孱弱的脸上更白了几分,楚府除了她外,只剩下待嫁的嫡女楚诗妍了。
师父定也是想到了,更觉艰难了罢。
刚刚热烈的谈话瞬间高空坠落,缄口无言。
蛐蛐声浪聒耳,刺入耳畔,楚引歌心绪如麻。
她拿手扇着自己的脸:“师父,这事我们再问问宋誉的意思,咱一起想办法,先别愁。”
宋沂淡淡地应了声嗯,随之而来的是比之前更甚的寡言。
伴着沉默的是手起刀落的劈柴声。
沉重在两人之间回响,他们都在为宋誉担忧。
枝叶都被灼阳晒得卷起了边,楚引歌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师父,我遇到事了,"她将话锋一转,开门见山说道,“您可曾见过完整的《赏莲图》?”
那揽月楼平棊上的也只是画卷上的一角,听闻整张卷帙足有十二尺,她真要临摹,得找个见过全貌的。
宋沂劈柴的手一顿,抬眸看她,没问她具体遇到何事了,刚刚的言谈已然抽走了他的所有气力。
只是神色淡淡,说道:“见过。”
楚引歌将手中的瓷瓶往边上的小椅上一放,蹲下身,望着宋沂:“师父,我想复刻一幅,你帮帮我。”
宋沂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摇了摇头。
绘画的人心思敏锐,楚引歌猜到师父许是怕执笔后伤情,毕竟这是他的密友,两人的感情定是情同手足,听闻从谢昌被贬之后,他就不常做画了。
她觉得惋惜。
幼时学画时,她拿着宋师曾经的丹青,一次次观摩,一遍遍摹状,只觉他的画技举世无双,大气磅礴,世间无出其右。
偶尔在他们的宣纸上点个神来之笔,楚引歌都要好好珍藏。
所以宋誉以谢昌为神,但她心中的画圣却是师父宋沂。
但在师娘前些年因病离世后,师父就彻底停了笔。
好友和爱妻的离去,让他彻底丧失了探求美好的欲望,楚引歌看着师父发白的鬓角,佝偻的背脊,他本该浮翠流丹的手却在这里劈柴做饭,囿于琐碎之间。
她时常会看到他握着墨笔半晌,又放下。
他也是想再画画的罢?
可空有一斛春,却不知该赠何人。
他也会在更漏月光下痛苦失眠罢?
“师父,谢师或许并没有死。”
她想让师父再次命笔。
楚引歌看着他,重复道,“谢昌并没有死。”
柴劈岔了,宋沂的虎口裂了,血从缝中渗出,他不甚在意,也没抬头,继续手中的活,落落穆穆:“你从何得知?”
楚引歌见他并不排斥谈及谢昌,便将昨晚去天语阁之事一五一十地相告。
“......现下想来,阁主屋内的那幅卷帙应当也是谢师所画,母女俩的背影,往深山里走去,师父你说,会不会就是谢师的妻儿?”
楚引歌越分析越有可能。
“谢师虽被贬谪潮州,沦为平民,但想想他在那却收获美满,娶妻生子,也是美事一桩啊,师父这样想是不是也不那么郁郁寡欢了?"
她说得绘声绘形,口干舌燥。
可宋沂却无所反应,只是在那重复地用刀斧大力劈着柴,见她喉间冒火,递了杯茶水过去。
无所情绪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去趟潮州找到谢昌本人,求他当面再给你画一幅?”
楚引歌被呛咳,一拍脑门,猛然醒悟:“师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就这去趟书肆查查,看看潮州离咱们邺城到底有多远。"
杯中的水花溅洒,落在被烈日晒的干涸裂地上,瞬息就被抽干,宋沂看那快要冒烟的大地看得出神。
豆蔻少女如风一样飞奔出门外,裙裾飞扬,又调皮地掂着脚立于门槛上,驻步回身,浅笑盈盈:“对了师父,看你虎口裂了,我留了罐玉膏放在桌上,记得擦啊。"
宋沂见她又如蝶般肆意地飘进了日光灿灿的热潮里。
偏头,案几上的精工巧制的瓷瓶一看就非俗品,又想到刚刚步步生风,言笑晏晏的女子,她这个年纪应当是这般明媚才对。
若她喜欢宋誉多好。
他刚刚有一瞬,是想拿起墨笔的,在言及婚房时,他想到的是为她和誉儿画张新婚像。
就像他给那个不可言说的好友绘的大婚图一般,那应当才是他这辈子最得意之作,新婚夫妇站在蓬户瓮牖前巧笑嫣兮。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新郎和新娘,郎才女貌,两人眸中倒映彼此,一片星光盖过了周遭的破落。
可他不可能再执笔了。
他看出来了,引歌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他的儿媳妇,她对誉儿没有爱慕之情。
他本就失了光泽的眸色愈发黯淡。
心腔内像扎了根刺,很早很早就扎在那里了,一呼一吸,上下蜷缩,穿透血肉。
刚刚其实还有话没说出口,也说不出口,
——谢昌死了,就在他面前死的。
—
日光融融。
楚引歌走到东巷书肆时,后背已是沁了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