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叙时冷笑:“你眉毛抽什么,手筋搭着眼睛了?喝药。”
祁令瞻:“太烫了,先搁这儿,我过会儿喝。”
只是逃开了喝药,却逃不开摘手衣。一双青筋分明的手,十指苍白细长,骨节嶙峋,无力地仰在黑木桌面上,指端正不可自抑地微颤,摸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刚从冰雪里凿出的玉石。
“半死不活的。”杨叙时叹气,“这几日千万别再违禁,否则你直接把两只手砍下来,倒是更利落一些。”
祁令瞻乖乖点头,“知道了。”
两只手上各扎了二十多针,杨叙时掐着时辰出去写药方,祁令瞻则像龛上坐佛似的,双手仰搭两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听照微的声音在耳边道:“来,把药喝了。”
祁令瞻睁眼,见她正端着药碗,深朱色的蔻丹贴在瓷白玉碗沿上,右手捏着汤勺在药汤里轻轻搅动。
汤气上浮,在她明艳的双眉间凝成乳白色的缥缈云雾。
“发什么愣?我说喝药。”
祁令瞻移开视线,心想大概是施针之故,十指连心,令他恍然感到一阵心悸。
他说:“先搁下吧,等会儿放凉了再喝。”
照微说:“已经不热了,嫌烫我给你吹吹。”
说着舀起一勺,轻轻呼气吹凉后,递到了祁令瞻嘴边。
好声劝他道:“生气也得先喝药,我又不是故意气你,你是我兄长,气坏了你,以后谁千里奔袭来救我?来,我给你侍药,就当是给你赔礼道歉了,行不行?”
她字字如吐珠,落在祁令瞻耳中,却是阵阵嗡然作响。
适才那心悸的感觉又重新浮现,在他心中搅作一团混乱的思绪,他想不明白,又隐约害怕去细想。
他想看照微的脸,却只是匆匆一瞥后又将目光移开。
照微只当他仍矜着气,颇为犯难,心说难道这回真把人惹毛了,怎么竟哄不好了?
一咬牙,只好先低头认错:“好哥哥,我知道错了,你辛苦我也辛苦,你就放我这一回吧。”
祁令瞻闻言,突然抬目盯着照微,沉沉如水的眼睛像望不尽的渊井,映着她,也隐隐游起许多陌生的思绪。
他的目光怪异,仿佛新奇地打量一个陌生人。
照微在他的目光里微怔,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祁令瞻忽而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药碗上。
“照微,”他平静的声音里似有叹息,“喝完药,你就离我远一些吧。”
是夜,星明月黯,宫道上寂静无人,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宫灯,快步朝紫宸殿走去。
祁令瞻正在紫宸殿里当值。
杨叙时叮嘱他少用腕力,但他显然没听进去,如今正握笔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帖,手边还摞着几页刚抄完的太上老君《静心经》,不知心里有什么烦心事,竟将儒释道都求了一遍。
心绪正稍稍平静时,却见多宝塔碑中有一句“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手中笔顿住,欲绕过又觉多此一举,遂凝心精气抄完,搁笔后回头一看,见唯有那两句着墨浓烈,无知觉间,似有透纸之意。
心中不由叹息,愈觉挫败与不安。
殿值进来通报道:“禀大人,殿外有一女官求见,自称是平宣阁里云岫娘子,说与大人是旧相识。”
闻言,思绪骤然被打断,祁令瞻起身对殿值道:“请她进来吧。”
提灯的女子走进殿中,摘了兜帽,露出一张美丽而疲惫的面容。
祁令瞻负手看着她,并无惊讶:“贵妃娘娘。”
他未行礼,姚清韵反向他敛裾屈膝,喊他道:“师兄。”
祁令瞻不应,神情冷淡,姚清韵见此苦笑道:“出了这么多事,师兄尚愿见我,也算是待我不薄,从前的事,我不怪你了。”
祁令瞻知道她说的是哪个从前,闻言虽感唏嘘,却毫无动容。
那时他遇刺后不久,双手近废,为了令姚丞相相信侯府已认定刺杀之事乃仁帝所为,打消他的忌惮心,祁令瞻能下床走动后便亲自携礼登姚府拜谢,并拜其为师长,随他读书入仕。
在对晚辈的教导上,姚鹤守算得上风雅开明。
姚府中临湖有一书阁名平宣阁,他的学生、晚辈,乃至家中两位姑娘,皆同在阁中读书。闲时众人成立了诗社,各取别号,姚清韵为自己取号为“云岫娘子”,只因祁令瞻曾在阁中留过两句诗:“蜉蝣如寄惟朝暮,也盼明月出云岫。”
“我贵为相府嫡女,大周贵妃,在他人眼里也算享尽了富贵,可冷暖自知,在我看来,自己与朝生暮死、无可奈何的蜉蝣并无不同。”
姚清韵朝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桌案上,瞥见了他方才临摹的多宝塔碑帖。
有两句墨浓意深,格外显眼。
姚清韵眼睛被刺了一下,心头也跟着微微抽疼。
她问祁令瞻:“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娶我?父亲那样倚重你,只要你肯提亲,他就不会将我送进宫,我便不必争、不必恨,也不必与你走到如今的局面。”
祁令瞻无意与她叙旧,淡声道:“临华宫已被幽禁,娘娘此行不易,有话直说吧。”
“那我直说,”姚清韵道,“我想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祁令瞻轻笑,倏尔又面色无澜,“我从未为难他们,谈何放过。”
“祁大人,你也有妹妹……”
“那娘娘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我逼死的,她的命我来偿。”
姚贵妃潸然落泪,“但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是无辜的,还望你能念几分师生之谊、姻亲之谊,放过他们。”
祁令瞻知道,姚鹤守为官和为父是两副面孔,但姚清韵已是一国贵妃,是姚鹤守在后宫的臂膀,姚鹤守做下的诸多事,若说她全然不知,祁令瞻是不信的。
虽然不信,他并不打算纠结姚贵妃究竟是否知情。
祁令瞻道:“若是娘娘的诚意只有眼泪,今夜实不必白跑这一趟。”
姚清韵问:“祁大人还想要什么?”
“娘娘既已不惜命,不妨将肃王一并带上,指认他勾结后宫,刺杀陛下,我相信娘娘手里一定有罪证。”
“大人是想为太子谋皇位?”
“不然我何必忙这一趟。”
姚清韵不语,她的目光重又落在桌案上,灯火盈盈,照见白纸黑字,赫然醒目。
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对自己心仪过的男子,女人总会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能于蛛丝马迹中窥见不寻常的情愫。
灵犀一透,姚清韵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先是冷笑,继而苦笑。
她说:“不,你不是为太子谋,你是为明熹皇后谋。”
祁令瞻蹙眉,沿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页碑帖,心中无来由地一紧。他下意识想要辩解,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输了。
他说:“一切与她无关。”
她是谁?如此暧昧,又如此直白回护。
姚清韵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且恨且妒,冰火交织。她想骂祁令瞻罔顾人伦,想斥他狼子野心,可话到嘴边,发现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这样无情克己的人,竟敢起这种心思,其情意之深厚,岂是旁人言语可伤?
祁令瞻站在窗边,寒风吹着他后脊生凉。
他负手掩在袖中,对姚清韵说:“我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贵妃为了什么。搭上肃王,换姚府不受牵连,这笔交易,娘娘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但愿祁大人也想明白了。”姚贵妃语含微嘲,“只要大人能遵守承诺,不牵连姚氏,大人的心思,我不会点破。”
祁令瞻没有接这句话,只说道:“除此事之外,我不保姚家长久。”
姚贵妃道:“够了。人各有命。”
她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紫宸殿里寂静如初,唯有玉灯煌煌,映于纸上,倏忽照亮墨浓如渊。
恰如……慈灯照微。
祁令瞻无力地阖目而坐,连日的惊惶、躁郁都寻到了源头,那个隐约的、他不敢面对的真相,正在他心中缓缓浮现,渐渐清晰。
……照微。
第25章
照微初至侯府时, 只有七岁。
祁令瞻本不甚在意这个妹妹,可他从未听说过有如此顽劣的姑娘,先是带蟋蟀入府惊吓了老夫人, 又乱打弹弓,击碎了先帝所赐的玉珊瑚。
母亲上侍婆母、下管奴仆,在外还要经营生意、维护侯府的往来, 本已是诸事艰难,被她一闹,更是心力交瘁地吃不下饭。
于是祁令瞻主动承担起了教导幼妹的责任。
“你要教我?”
照微坐在阑干上晃腿, 身后是湖面,祁令瞻盯着她,随时准备在她掉下去时捞住她的胳膊。
照微看出了他的企图, 黑眼珠一转, 故意晃了一下, 在祁令瞻伸手扶她时闪开,从阑干上跳下来,十分得意地笑了两声。
祁令瞻:“……”
幼稚。
彼时他不过十一岁,介于孩童与少年人之间, 作为祁家的长子, 他努力展现出年少老成的一面,以稳重可靠示人。眼前这个没头没尾的小姑娘竟以戏弄他为乐,且叫她得了手,祁令瞻暗暗羞恼, 转头就走。
她却从身后跟上来,拽住了他的玉佩。
“好哥哥, 我错了,不许找娘亲告状。”
此污蔑更叫他难以忍受, 祁令瞻道:“松手。”
她松开左手,右手又抓了上来,反激他道:“你只有这点肚量,还不如宫里请来的胡阿母呢。”
祁令瞻气笑了:“那你就继续跟着她学规矩吧。”
“哎哎哎不行!”这话戳中了照微心事,不仅拽着他不松手,更有扒到他身上的架势,小土匪的做派,“我不要学规矩,你教我什么?”
“骑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