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身着淡青如月白的襕衫,起身离席时,恰有夜风清凉,吹袭入殿,卷起他宽袖飘飘、衫摆簌簌,如竹摇鹤起,若非腰间有玉带拘束,怕真如那仙人崔珏一般,得道登云而去。
只是他面上无澜,心中却是冰火交浇,朝照微与李遂的方向一揖,低眉垂目道:“臣殿前失仪,唐突了御驾,请允臣先行告退。”
照微幽幽望着他半晌,问侍立身旁的锦春:“宫中可有合适的衣服?”
锦春道:“尚服局内有。”
照微点点头,对她说:“你先带参知先去换身衣服,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锦春领命,引祁令瞻离开集英殿,往尚服局中更衣。
新的衣服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沉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祁令瞻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宁静,只是再不敢入殿见她,怕再有破绽百出,难以周全。
锦春是祁窈宁从永平侯府带进宫的老人,熟悉祁令瞻,被酒宴的气氛一烘,此时也敢同他开玩笑:“奴婢劝大人还是快快归席吧,等会儿宾客要作词赋诗,大人若是错过,彩头可全要被薛翰林赢去了!”
祁令瞻远远望着集英殿的灯火,问锦春:“娘娘定了什么彩头?”
锦春道:“娘娘说要彩头要因人而异,不能提前定好,否则便失了意趣,也难以投赢家所好。”
“那她有没有提过,若是薛序邻赢了,她要赏什么?”
锦春点头,“娘娘说笔墨纸砚都已赏过,这回他若赢了,赏他一套内库藏书。”
“若是我赢了呢?”
锦春闻言支吾:“这个……”
祁令瞻笑了笑,看来她没提过。
锦春安慰他道:“说不定娘娘是想给大人一个惊喜,所以连我们也没有告诉。”
这话并未安慰到祁令瞻,他对锦春说道:“诗词也要投评判者所好,既然娘娘心中已定好人选,我就不去给她搅局了。”
他遣锦春归席,独自登上对面楼阁,此处是观星瞻月的好地方,倚靠在阑干处,正与灯火通明的集英殿遥相对望。
他不敢入内,又不忍离去,只在清凉夜风中徐徐徘徊,心头浮尘不定,晦暗不明。
直到听见戌时击柝,遥遥见集英殿中走出一行人,月光下看得清楚,是提前离席的太后与皇上。
李遂在集英殿前向照微行礼作别,随宫人回福宁宫休息。待他走远,照微没急着回坤明宫,一眼望见集英殿对面楼阁,说那是赏月的好去处,要前去逛逛。
说笑声渐行渐近,从她散漫悠长的音色里,听得出她今夜醉得痛快,评论起今夜参宴的大臣,愈发刻薄不饶人。
“……那礼部尚书又矮又胖,像个蹴鞠球,户部尚书又高又瘦,像根老竹竿,这两人作诗写出来的字皆如其人,一个如石压□□,一个如树梢挂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层楼阑干处听着,闻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楼下。她令随行的宫人止步,只带着锦春、锦秋二人缓步登楼。
锦秋问她:“那方才众人所作诗词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吟片刻,念道:“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
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诗,竟能教娘娘记住了!”
锦春从旁说:“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铁画银钩,便是不识字的人瞧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照微点头,曼声道:“是好。”
锦秋说:“说起字好,我倒觉得参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温雅整齐,珠圆玉润,使人一见如春风扑面,愿展卷细读。”
说罢转向照微,“请娘娘评判,当朝两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脚步在阑干上停住了,许久不言,似在思索这个问题。
隐在二楼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着听她的答案,覆着鸦色手衣的长指握在阑干上,青筋与骨节缓缓突起。
果然听见她说:“我更喜欢薛序邻的字。”
“薛卿练过飞白体,有飞白体‘势若飞举’的风采,又杂学颜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称一派苍劲险峭。而兄长的字受腕伤所限,论字迹工丽、意境从容,满朝文人少有能出其右者,可惜……”
锦春锦秋异口同声追问道:“可惜什么?”
照微叹息道:“可惜我朝人人怀柔,缺的不是雅致,而是意气。薛卿敢于以战止战的意气更难得。”
她想起薛序邻的临水亭奏对。
她承认,一开始大张旗鼓地赏他财物,的确是为了离间他与姚党的关系,可是后来,随着对薛序邻了解的加深,照微倒真想将他拉拢为己用,以填补与祁令瞻骤然离心后的空白。
思及此,她下结论道:“字如其人。”
锦春锦秋闻言相视而笑。
她们主仆私下轻规矩,今日又喝了酒,愈发放肆胆大起来。
锦春笑道:“这么说,薛翰林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简直要超过参知大人——”
一言未毕,脚下已踏上二楼,转身往前处一瞥,忽见一人立在阑干头,身上穿着那件她从尚服局讨来的缁色宽袖襕衫。
襕衫迎风,蝉冠压额,眉眼清寒冷寂,凛凛如秋霜。
锦春心中“咯噔”一声:“参知大人……”
此时照微也瞧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祁令瞻看见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最终归于平静。
他阖目,仿佛听见心头闷响,心跳声似破城锤在冲撞,令他刻意包裹在心室外那些坚固的、迟钝的、麻木的砖石纷纷碎落,露出其间不堪一击的血肉。
真是可笑啊,祁令瞻心中自嘲,枉他从前大言不惭,说不怕她误会,也不怕她记恨。如今只是听见了“更喜欢”这三个字,就足以令他惊惶乱神,手足无措。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残忍。
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照微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她让锦春锦秋去楼下待命,态度平和地问他:“兄长怎么还没回去?”
祁令瞻睁眼望向她,说道:“永平侯府如今只是一座空宅,我该回哪里去?”
“可巧,”照微轻轻一笑,像涟漪浮在水面上,倏然间又消失不见,“宫里也是同样空荡荡。”
祁令瞻说:“那臣恭喜娘娘觅得江逾白与薛序邻,长相伴左右,可诗书论字,填白补缺。”
照微向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回敬道:“本宫也恭喜参知觅得好姻缘,从此做了姚家的贤婿,有人红袖添香,岳婿相辅。”
“照微。”
夜浓如墨,飘飘降下新雾,落在人眼角双颊上,俱是一片清凉。
照微垂目,看着落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知他是要拦还是要推,默默瞧了一会儿后,自己将胳膊挣出来。
她转身欲走,听见祁令瞻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遗憾……”
照微脚步一顿,静待他的下文。
“他与你意气相契,脾性相合,能为今上教疑解惑,也能听你差遣,为你所用。”
祁令瞻的声音从身后迫近。不知起于何处的夜风将他轻飘飘的、似叹若息的声音裹到耳边,如闷窒午后落入湖面的第一滴雨珠,如绳断坠地的第一颗菩提,旋即引起无数涟漪、无数嘈切声。
心事亦如断珠倾雨般泻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照微,你是否觉得遗憾,你的哥哥是我,而不是他。”
第39章
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痛恨祁令瞻近日与姚丞相勾连的作为, 但他是她的兄长,教导她保护她,曾为她受过伤、为她千里奔袭, 她不可能不认他。
她不否认,是因为心底不愿否认;而她不承认,是因为不想给他好脸色, 不愿见他得意。
然而这沉默落在祁令瞻眼中,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她不愿认他了,只是面对咄咄逼问时, 碍于情面没有挑破。
她正在心中遗憾……她的兄长为何是他。
沉默太久,以至于两人之间隐约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照微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身上织金缕霞帔, 若无其事望向中天明月。
月光清透, 照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 睫毛也清晰可数。
祁令瞻缓缓朝向她揖礼,声音较方才质问她时已平静许多:“宫中冷寂,娘娘多保重,臣先告退了。”
他的襕衫蹭过她左肩流苏, 拂起一阵清响, 随着他下楼远去的步履声远去又渐渐停息。
照微饮下的酒至此刻才完全苏醒,心头浮起淡淡的伤怀,丝丝缕缕如月下花影,被夜风一摇, 又越过秋千飞远了。
祁令瞻回到永平侯府后,使人将存在阁楼落了尘的书箱搬下来, 挨个打开,从中找到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书稿。
有帮父亲抄写的道经、国子监中先生布置的文章课业、年少轻狂的诗文习作, 还有为督促照微练字,特意写给她临摹的字帖。
他将那字帖从故纸堆中抽出,展在灯下细细端详。
彼时的字确与如今不同,笔法棱角分明,无论是入笔的露锋还是收笔的尖锋,皆有墨透纸背的力道。短撇犀利如刀,长横强劲如弓,满目望去,仿佛有金石击柝之意。
这是照微当初央他写的元稹的诗:“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那时她尚不懂得欣赏诗韵与格律,单觉得这首诗有骨气,如今却长大了,懂得欣赏诗的意境了。
“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祁令瞻低声念起她今夜所吟的薛序邻的诗作,面上现出几分讽刺的笑。
平彦为他端来解酒茶,见了这字,忍不住夸赞道:“公子从前的字可真好看,像碑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我记得那位翰墨大家黄芾都夸过你,说再有十年,他也得为你让路——哎呀!”
话音未落,却见祁令瞻将那字帖抵在蜡烛上点燃。
烛焰倏然腾起,火舌卷着泛黄的纸张,跌落在青石地板上,转瞬枯灭为一层灰烬。
他转身又从脚边书箱中抓起一摞。
故纸化蝶,扑火而亡,燃纸而生的火焰比噬炭而生的火焰更狂嚣,险些要舔上他的鬓角,而他垂目不理,只顾翻览旧笔,然后一张张抛入火光中。
平彦在一旁急得跳脚:“好好的字,公子这是做什么!夫人特意让人仔细收存,这些字,这些字……可再也写不出来了!”
祁令瞻闻言浅浅一笑,说:“既然写不出来,以后也无人记得,留着做什么,徒惹人伤心。”
他蹲在书箱旁,一口气烧了两箱,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不小心踢翻了堆满纸烬的铜盆。
薄薄的纸烬倾倒满地,夹杂着将熄未熄的火星,有些隐约还能辨认曾经的字迹。
祁令瞻抬袖掩面,被呛得直咳,待缓过劲儿来,对平彦道:“劳烦你收拾扫起……就埋到院中那棵石榴树底下吧。”
这是他醉至伤心处时做下的事,第二日醒来后,站在石榴树下怔了好一会儿。
平彦又来唠叨他,他耐心听完后说:“你同我抱怨便罢了,这件事千万不要传进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