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很严实,不管心底再怎么觉得唏嘘,再觉得姑爷模样凄惨,在外也不吐露一个字。
甚至,他也面色憔悴,让人一瞧就觉得他伤心难过至极,是个极忠心之人,不论是谁都没对他有过怀疑。
姜姒妗数日不曾出府,心神都在周渝祈身上,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却是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这日夜晚。
寝室的门被人推开,有人裹着寒风进来,姜姒妗被惊到,她猛地坐了起来,周渝祈闯入净室一事给她落下了阴影,夜间也经常觉得睡得不踏实,有一点动静总要醒过来。
如今人一坐起来,就伸手去够床边的衣裳,佳人黛眉染上惊慌,慌忙地要遮住身躯。
落入某人眼中,心底不由得一沉。
往日他来时,从不见她这般抵触抗拒,裴初愠不由得想,难道是照顾那个病秧子两日,夫妻情谊复燃了不成?
他上前一步,整个人不再藏在阴影中,浅淡月色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冷淡斐凉的鼻梁眉眼:
“淼淼是在躲我?”
听见这声,姜姒妗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瞧见了人,手倏地一松,半披在身上的衣裳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香肩,她终于想起她遗忘了什么。
姜姒妗想起府中的周渝祈,许多心事涌上来,叫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不着痕迹地握紧手心,敛下眸眼:
“裴大人怎么来了?”
女子敛着眉眼,不曾瞧他一眼,让裴初愠不得不有些明了——她不想在这时见他。
没人知道裴初愠现在是什么心情。
像是被不知不觉蔓延的、细密的痛苦撑开整个心脏,疼得让人打颤,脑仁都像是被尖锐的刺捅穿了一样,整个心脏仿佛被人握紧了一样疼。
他知道周渝祈病重,也知道姜姒妗在整日照顾周渝祈,他给姜姒妗传信,甚至以颂雅楼的名义邀姜姒妗议事,但全数被推拒。
难道夫妻二字就当真能够让她抹掉一切怨恨和过往,心无芥蒂地和周渝祈重归就好?
如果是如此,他直接请旨赐婚,待她和他有了夫妻之名,岂是也能叫她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裴初愠沉着眼底,无人知晓他心底欲念要冲破理智,他还是和往日一样平静的语气:
“来见见你。”
姜姒妗没察觉到他的想法,她沉默片刻,对于裴初愠,她做不到冷静相待,她只能偏过头,将情绪掩下,摆出一副憔悴和筋疲力尽的模样:
“裴大人还是回去吧,这些时日就不要再见了。”
裴初愠心下蓦然一沉。
周渝祈一病,她甚至连见他的念头和时间都没有了,一门心神全都付诸在周渝祈身上。
在皇宫时她的娇嗔和亲昵仿佛都只是一场过眼云烟的梦,裴初愠沉着脸,他静了许久,居然点了点头:
“周夫人当真是情深义重。”
他喊她周夫人。
姜姒妗脸色倏然煞白。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他,周夫人三个字和情深义重这四个字落得极轻,却又格外重,像钉子被捶入姜姒妗的心里,叫她脸上褪尽了血色。
她和他初识,便是知晓她早就嫁人,他也不曾唤过她一声周夫人。
他一直都直呼她姓名,甚至再亲昵也是淼淼。
周夫人三个字砸得她有点脸上血色尽失,叫她肩膀也仿佛耷了些许,她抬下头,杏眸将要落下泪,被她强忍住,她唇角牵起的幅度很用力:
“裴大人过奖。”
话不过脑子就出了口,她也不知怎么会闹成这样,但她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挺直腰杆,许是两人纠缠本就不堪,才让她不肯在他面前放下骄傲。
两人往日相处都是裴初愠总让一步,但今日裴初愠不曾退让,两人僵持住。
裴初愠不带情绪地笑了一声,他垂着眸,仅仅站在那里,就显得他高高在上,忘下来的眼神也是居高临下,让姜姒妗浑身不由得打着颤。
她骨子冷,也齿冷。
裴初愠想去抱住她,像往日一样,但她挺直着腰杆,不肯让一步,杏眸中的泪也不肯落下来。
他有时真的想知道她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成,怎么都捂不热。
裴初愠扯了扯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很好。”
他又重复了一次:“周夫人,很好。”
这个称呼,刺痛的不止是姜姒妗,同样也在剜他的心,一寸寸的疼,不算陌生的酸楚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是一刹间的事。
姜姒妗闭着眼,不愿再说话。
裴初愠不想再见她这幅不欲和他说话的模样,仿若两人间曾经的隔阂又回来了,他退了一步,转身打开门走出去。
浅淡月色洒在他身上,孤寂冷寒,他对女子总是心软,他忍不住回头,她还是不肯看他一眼,裴初愠终于彻底冷下脸,气压低得让卫柏也不敢靠近一分。
裴初愠出了周府。
他手指刺疼,须臾,他伸出手,藏在袖子中的芍药簪终于显露出来。
卫柏愕然:“主子没给姜姑娘么?”
这芍药簪是主子亲自替姜姑娘雕的,这段时间除了朝事,主子只在忙这事,今日终于簪成,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了姜姑娘。
怎么会又将这芍药簪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裴初愠闭上了眼,面无表情,月色照不亮他的脸,也照不亮他的眉和眼,他不置可否,只说:
“我心切切,但有人弃如敝屣。”
声音冷淡,那支芍药簪也被他顺手抛下,落在周府门口,玉石砸在青砖上,啪嗒一声,碎成了两截。
那人连他也不肯见,又岂会收他的玉簪。
既然她不要,再贵重再多心意也不过无用。
卫柏看着断成两截的玉簪,不由得噤声。
等裴初愠离开后,安玲赶紧进了室内,她一头雾水,却见姑娘落了满脸泪水,她满脸不解: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安玲朝外看了一眼,裴大人早没了身影,再见姑娘如此,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您和裴大人闹不痛快了?”
姜姒妗抱住双膝,她埋下头,泪水被藏在臂弯间,再不叫人看见。
她还在想那一声周夫人。
她这样的人,如果对裴初愠没有一点心思,又岂肯和他心甘情愿的亲昵。
她不愿一女侍二夫,也不愿被他看轻,主动和他有了亲昵之举后,便再没叫周渝祈近身过一步。
她早不将周渝祈当丈夫,往日盼着裴初愠肯放过她,求而不得的称呼却在她死心后忽然得了,叫她也觉得心底被针扎的疼。
和周渝祈在一起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哪怕初来京城时,察觉周渝祈和宋安荣的不对劲,也不叫她这么难过。
赵府一行,她被枕边人送上旁人卧榻,本以为那是最叫她绝望不堪的时候,却抵不过如今剜心的疼意。
她今日才知道人痛到极致时,心是凉的,仿佛痉挛一样,叫她浑身忍不住地发冷打颤。
安玲焦急地喊她:“姑娘!”
这一声仿佛终于叫回她的理智,她埋在双膝中,抑制住哭腔:
“没什么,许是说了什么叫他不喜的话。”
安玲不解:“怎么会呢?裴大人那般疼您。”
安玲虽然觉得裴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亲眼见过裴大人和姑娘相处,她也不得不承认裴大人是的确很疼爱姑娘。
怎么会因姑娘说错话,就恼了姑娘呢?
安玲低声说:“姑娘您今日是怎么了,奴婢本来以为今日裴大人来了,会叫您开心忘怀些。”
她整日伺候姑娘,自然看得出姑娘对裴大人并非没有一点情谊。
否则,她怎么敢不通报一声就让裴大人进了姑娘的寝室。
而且……
“前院一事,如果有裴大人帮忙,肯定会万无一失,也不会叫人察觉出一点异样。”
姜姒妗当然知道安玲是什么意思。
裴初愠权倾朝野,他想让一个人死再容易不过,他掌管大理寺,最是能替她解决后顾之忧的人。
但是,她为何不想这个时候见到裴初愠?
她终于肯从臂弯中抬起头,她仰着脸看向安玲,扯唇,她扯出一抹幅度:
“安玲,我不愿意。”
安玲怔住。
姜姒妗却是掉下眼泪,仍是扯着唇,微笑着重复道:“安玲,我不愿意。”
不愿意让裴初愠知道她的心思,不愿让裴初愠帮她善后,不愿让裴初愠知道她居然有害人之心。
她和他纠缠不清,从不名正言顺,却是在其中对他动了情愫。
叫世人不齿。
她守着心思不肯对他透露一分,她不愿意叫他知道,不愿意让他觉得她是个随便之人,也不愿意从他眼底看见一点轻视。
她仿佛一刹间消瘦了许多,肩膀也垮了下来,不堪负重,她轻声道:
“安玲,我今日才知晓情之一字竟如此磨人。”
他不过一句话,就叫她难过至此。
第50章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这一夜,少有人睡得着。
翌日一早,安玲就拿了个东西推门进来,她欲言又止,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