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张口喊对方的名字,可她张口瞬间,李凭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他胳膊从赵鸢后侧环过, 捂住她的嘴。
“只要你不声张,他就是病死的。”
赵鸢转过身,双眼猩红:“我们不能这样。”
“陛下给他的路, 他不愿走。我给他一衷毒药,他服了, 是以死谋生罢了。我知道你想追究, 可你要问谁追究?刑部大狱里关着的人, 大部分是这样的结局,你若想追究, 只能怪你自己来错了时辰。”
“李凭云, 你这是谋杀!”
李凭云轻笑:“那你去告我啊。”
赵鸢转头就走,李凭云了解她的脾气, 她肯定会真的去告他的。在事情闹大之前,他拦住她,从腰间拿出一纸密令。
密令没有署名,没有盖印,但她辨字能力一流,仔细辨认过后,确信这是出自女皇亲笔。
她猜到了李凭云是替女皇办事,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可亲眼撞破,仍然难以接受。
赵鸢并没不对朝廷报以过分理想化的期许,相反,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祖父,乃开国勋臣,她的舅舅本是长安道总兵,在女皇登基前一年,突然抱病还乡,自此不再问朝事。
父亲那些老友,一个个被捕入狱,那些熟悉的叔伯们默默消失,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只是暂时地无法相信,李凭云也是那些人。
那些以清白换权势,枉顾人命的人。
李凭云看穿她心中所想,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拎起赵鸢肥大累赘的肩头,道:“你那里有针线么?我给你将这衣服改合身些。”
“针线是有,不过李大人,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总得让我先处理了。”
李凭云是礼部上官,按规矩赵鸢该把他请入刑部会客堂里,但她没有。她将李凭云塞进了自己平日休息的官舍里,自己出门去处理牢房里那具尸体。
一般主事级别的官员是没有专门的官舍,但赵鸢是这里唯一的姑娘,孟端阳特地寻了一间空闲的屋子,给她当做官舍。
赵鸢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被特殊看待,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想在男人堆里做事,不愿迎合,就避免不了被孤立。
官舍不大,李凭云三步就能丈量。屋里一切从简,床铺和书案,都是最简陋的款式,李凭云能够想到,赵鸢若不为官,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会住进如此简陋的地方。
屋中最扎眼的当属塞满典籍的书架,赵鸢摆在台面上的书都很规矩,四书五经,六艺史学。
狭小的空间容不得多放一张椅子,李凭云只能轻轻坐在床沿。他明显感觉到身下藏着一本书,李凭云不屑做鬼祟之事,但赵鸢久久不回来,他耐不住好奇,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封,李凭云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耳根蹿红。
他飞快把书放了回去,坐在床上喘息了久久,心神才宁静了。
牢里死人,对狱卒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郑东提议,直接把人送去义庄,从前都是这么干的。
赵鸢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死在牢里这位前朝舍人无亲无故。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咬着牙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该有多少冤屈?赵鸢不敢多想下去。
她联络了义庄,又请了以前在祠部司认识的和尚为他做法,火葬结束,天已经黑了。
她被这身制服压得透不过气,只想赶快脱下它。官舍那一带黑灯瞎火,想必李凭云早已走了。
赵鸢推门进去,点亮蜡烛。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床铺上躺着的人。
李凭云只有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下身落在地上,想必是没防住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杀人——赵鸢也不知这个词准不准确,毕竟他手不见血,充其量只是递刀之人。她走到床边,默默坐下观察李凭云的睡容。
她想到当初太和县时他不经意的温柔,想到后来他富有侵略性的吻,不禁蹙眉:这个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没有分毫真心么?
李凭云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于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耳旁传来赵鸢的轻笑:“李大人,睡得好么?”
人刚睡醒的时候,很难思考。李凭云也如此,比起平日,他此时颇为诚实:“赵大人,你怕我么?”
“怕。你深不可测,什么手段都会用,什么人都能利用,谁能不怕。”
李凭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要松手,手中的柔腻又让他不舍。
“赵大人,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赵鸢抽开自己的手腕,轻轻笑道:“不是说要帮我改衣服么?针线给你拿来了,要我换下衣服么?”
李凭云空洞地摇摇头,“不用。”
他拿来针线,在灯火旁穿针引线,十分专注。赵鸢坐在旁边,静静等待着,也静静凝视着。
“李大人,你真的会缝衣服么?”
“嗯,小时候衣服都是自己缝的。”
“你娘呢?”
“死了。”
“李大人生的这么好,没有姑娘为你缝衣服么?”
“我在寺庙里长大,不准近女色。”
赵鸢噗嗤一笑:“那你以前也是光头么?”
李凭云骗过太多人,他不是一个有真心的人,但针线活容不得人一心二用,他被迫认真回答着赵鸢的话:“我不想当和尚,没有剃度。”
“为什么不想当和尚?”
李凭云可算知道了,为什么赵鸢饱读群书,学问做的却不深。因为她太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都想钻研出本质来。
“没有为什么,你过来站好。”
赵鸢走到李凭云面前,她并不相信李凭云会改衣服,等着看他出丑,于是走到他面前站着。李凭云绕到她身后,将肥大的衣服腰身向后合住,低着头,一针一针缝着。
“赵大人,你审完了我,该我审你了。”
赵鸢道:“我的心干干净净,不怕你问。”
“为何要来典狱司?”
“我也是进士出身,千里挑一出来的,我不甘心总是做整理文书的活,大不了,不过是搞砸了,也好过没有迈出这一步。”
“今天陛下处死了刑部牢房的人,是对孟端阳的考验,他若敢追究,便是自毁前程,赵大人聪慧,不必我教,也知道要怎么同他交代。”
“你让我骗孟老师?”
李凭云的手紧了紧,“这里是朝廷,真假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活到最后。”
赵鸢她笑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李凭云正在收腰身的线,“这是在救你。今天典狱司的主事若不是你,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他的手忽然伸入赵鸢腰内侧,赵鸢惊呼,李凭云抽出那里藏着的防身匕首,将她袖子割开一个口子,按照自己割开的线条重新把袖子缝起来。
赵鸢打趣说道:“若是给我改了衣服尺寸,就算贿赂了,那也太容易了,想贿赂我,少说也得用上美男计。”
李凭云许久没有回应。赵鸢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太无趣了,她尴尬地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李凭云沉默地把她肩头的衣服重新缝过,原本松松垮垮垂落的布料变得□□有形,衣服也轻盈了不少。
“好了。”
李凭云将针线放回桌上,“赵大人,我走了。”
赵鸢不知自己在愣些什么,也许是惊叹于李凭云的无所不能,也许是为别的。
门被推开、关上,两次声音截然不同。赵鸢猛然记起,外面还在下雨。
她抓起伞,跑了出去。雨势不小,李凭云不打伞,没有任何遮蔽,步行在雨中。
赵鸢没有见过比他更难看透的人了。说他是个好人,他利用自己的感情,说他是个坏人,他又从未伤害过自己。
哪怕他对她再坏一点。他对她的好,再少一分,她的心也不必如此纠缠。
偏偏多了那一分,让她这根愚木开出了不安分的花。
“李大人!”她喊住李凭云。
李凭云本不想留的。她的恩情,他早已还完了,他吻她的,不过情不自禁,反正他们又不谈婚丧嫁娶,过去了,也该忘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个除了自己,心中再无其它的女人,他需要的是完全的臣服,很显然赵鸢不会这样做。
所以,他不需要赵鸢。
可她蹚水追上来的脚步声,像一根坚硬的绳索,他越想逃脱,越是拽紧他。
他还未曾拥有她,已被她的真诚伤得体无完肤。
大雨浇湿了李凭云的身体,他在雨中,坦然一如往常,回身道:“赵大人,何事?”
赵鸢垫脚抬起伞,挡住他头顶倾泻而下的雨。
“李大人,伞。”
原来只是来送伞了。
李凭云错愕半瞬,抬手接过她递来的伞,他的手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当他试图告诉她,下雨的夜里不要出门了,赵鸢已跑了回去。
她一如既往,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一路上,李凭云尽可能地不去想赵鸢。越是如此,脑海里越是她的身影。在这颗充满谎言的心中,她是唯一的纯粹。
六子在尚书省大门前等他。白天李凭云说是来办事,六子就一直等到现在,他没好气道:“得亏我现在金盆洗手,换作几年前,你敢让我等这么久,我定拿刀砍了你的头。”
李凭云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合住伞,抱入怀中,“去柳侍郎府上。”
第75章 男人都是狗3
李凭云从尚书省离开, 直接去了黄门侍郎柳霖的私邸中。
女皇自入宫以来,跟随至今的,唯宦官柳霖一人。此人深受女皇宠信三十年, 为人低调, 前些年才置了私邸。一间四合院子,柳霖自己只占了一间, 家里伺候的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盲公哑婆, 唯一奢华的,是养了一只血统纯正的波斯猫。
那只猫是外邦献给女皇的礼物, 被女皇赏给了柳霖。这只波斯猫是夜行动物,见到李凭云来, 喵呜一声逃到了屋顶上。
柳霖今夜睡得浅, 听到猫叫,马上惊醒。
他披衣来到院中,看到李凭云, 惊慌问道:“事情办妥了么?”
李凭云点点头,“服了毒,我盯着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