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故作为难:“张县令啊,老爷的难处你应当知道的,咱们陛下因军队的事,跟娘家闹了几次,没有陛下圣谕,咱们哪敢私自用兵啊。”
这话是明摆着拒绝了。
张疏继续赔笑:“被埋的,不但有咱们县的村民,还有尚书省的官吏,他们都是陈国公的手下,是自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吧...”
“哦?这么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是三爷的人遇难,那只要三爷跟老爷说一声,兴许老爷就会同意调兵支援,我给你们支个招吧,你们现在赶紧写信给三爷,有了他的章,老爷那里就好说了。”
陈国公在陈家排行老三,故陈家人都称他三爷。
张疏的笑容终于装不下去了。
汾县送信去长安,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时间。到那时候,救什么人?救鬼去吧!
女皇要清楚世族势力,天下最恶毒的世族,就是她的娘家!
张疏的手筋抖动,多年读书,换来伏低做小,换来无能为力。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是黎明百姓,给你们种粮食,给你们做奴役,为你们赋税让你们住在高楼广厦之中,如今他们有难,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在是杀人!”
那个声音里的愤怒,仿佛能够震裂天地。它击穿了盛世背后的真相,碾碎了人心的腐朽。
说这句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管事愣了愣,“张县令,这位姑娘是...”
“我乃刑部主事,太宁八年进士出身,赵鸢。”
管事恢复笑面:“原来是赵主事,不如二位先进府喝茶避雨,我这就派人去长安送信。”
赵鸢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在用缓兵之计,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救人。
她高声道:“张县令,咱们走,朝廷命官托着的是百姓的脊梁骨,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们弯腰。”
张疏叹了口气。他能预想到赵鸢得罪了陈家的后果。女皇虽和娘家闹别扭,但毕竟是一家人,哪能容一个外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家人?
可赵鸢说的这番话,给他们这些夹缝里做人的基层官员出了口恶气!
每一个字都是大忌,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张疏跟着赵鸢离开,两人一老一少,步入雨中。
张疏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对方吧。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嫉恶如仇,被整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鸢并未理会张疏的话,张疏以为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他又说道:“这种事,这种人,见多了,就知道压根不值得动怒。”
“张县令,我爹有钱。”赵鸢突然道。
张疏想,我当然知道你爹有钱了。当了一辈子一品大员,再是廉洁,也不会缺钱。这姑娘好端端说这做什么,难道是被气傻了?
“张县令,可有人能帮我送信去长安安都侯府?”
“当然,当然。”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命当前,不容她瞻前顾后。
“我写信向长安求援时,麻烦张县令从民间招募援兵,挖出一个死人,十两银子,救出一个活人,三十两银子,能提供救援工具,五十两。”
张疏心算了一番,以琼庄的人口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才明白,原来,赵鸢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并不一样。
第78章 灾星3
张疏亲自在衙门口敲鼓, 引来百姓围观,在银子这个最直接的诱惑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征集了几十名壮丁。
赵鸢张疏带着这些人赶到琼庄, 胡十三郎带领着救援的衙役已经筋疲力竭。他们有人的手烂了, 有人的累晕了过去,可是力量太弱小了, 这些人挖了一早晨, 只救出了几个老人。
赵鸢像被抽走了魂,冷静而麻木地指挥着:“驿站方位有能加入援救的青年男子, 先集合力量救出他们。”
她每多说一个字,每多想一次后果, 都会有人因她而亡。
赵鸢没有让自己乱了阵脚, 眼下参与救援的人远远不够,她又传令给招募来的百姓,多招一个人, 多十两银子。
前来加入救援的壮年源源不断,可是,仍然远远不够。
赵鸢从茫然慢慢变成绝望。张疏道:“赵主事别担心, 我已从各县求援,再加上安都侯府援兵, 一定能成功的。”
“等援兵到了, 我也该死了。”赵鸢道。
张疏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赵鸢突然冲出去,她跑到被泥沙掩埋的断壁残垣里, 用她的双手拼命往下挖。
泥沙, 泥沙,还是泥沙!终于触到了一丝不同于泥沙的质地, 赵鸢抬起自己的手,她的手中,是一捧血。
胡十三郎见她疯了一般,跑来将她拽起来:“你干什么?不要命了是吗?”
“底下埋着的,有我的朋友和下属,他们若因我而死,我要这命有何用。”
她推开胡十三郎,继续用双手去挖泥沙。
胡十三郎望着她坚定又麻木地身影,心头浮现两个字:值了。
当初为她背叛王爷,被王爷挑断脚筋作为帮她的代价,昨夜冒死救她,赵鸢这条命,值得!
天黑时,他们只救出了少数人,其中有阿元、郑东和几名逐鹿军,他们休息了片刻,便拖着残躯来营救。
到了晚上仍在下雨,阿元和张疏都担心有二次危险,但赵鸢果断说:“接着挖。”
今夜虽有雨,但雨势趋近平稳,天象正常,突发暴雨的几率不大,未必会发生二次危险,可是如果停止营救,那么被掩埋的人,必死无疑。
这场灾难彻底摧毁了赵鸢作为一个姑娘的柔弱,这里有遇难的人,有受伤的人,有营救的人,她必须为他们负责。
她体力不支,坐在营帐里照顾了会儿伤者,又出来和他们一起救人。
郑东举着干秃的火把:“赵主事,天太潮了,火点不起来。”
黑灯瞎火,怎么救人呢。
黑夜里,连绵的山脉仿佛吃人的恶鬼。赵鸢用指甲掐着手心,逼自己尽快想出对策。
正是这时,通天火光照亮对面的山头。
张疏大喜过望:“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那些光亮在黑夜里移动着,天地间,他们很渺小,就像一只只萤火虫。
对困在琼庄的人而言,那就是希望之火,是他们看过最美的光。
赵鸢不敢松懈:“阿元,也许是逐鹿军,你速去接应。”
阿元道:“是!”
接下来,是仿佛没有终点的等待。
和火光一起而来的,还有马蹄声。根据马蹄声判断,少说有百人。赵鸢死去的心渐渐复燃,她一动不动盯着火光的方向,几匹快马当先,领头之人跳下马背:“赵大人,你这回运气不大行啊。”
“六子...”
六子撸起袖子,“跑在前面的兄弟,是我昔日的同门,都是你最瞧不起的盗贼,今个儿我们帮你救了人,你可要知恩图报啊。”
六子说罢,赵鸢双膝曲起,跪在泥地里。
“各位大恩大德,赵鸢没齿难忘。”
六子赶忙蹲下,“赵大人,你别这样,李大人和裴侯在后面呢,他们瞧见了,让我情何以堪。”
赵鸢像是突然灵魂归为:“李大人...他也来了?”
六子笑了笑:“我就说嘛,你在李大人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六子他们开始救人以后,李凭云和裴瑯带的人马也来了。
此时,赵鸢正抱着一个刚挖出来的孩子,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做声,默契地分头行动。
赵鸢哄睡了帐篷里的孩子,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走出去,盲目四顾。
她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
她一直以来寻找的,是一份真正的信任。
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让她为之深信不疑么,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对方么?
赵鸢想,她找到了。
在交错的营救人影中,她看到了李凭云的身影。他披着一件黑色避雨的大氅,蹲下身,小心翼翼拂去一个姑娘身上的泥沙,然后将她抱了出来。
在他回身之际,赵鸢转过了身。
“鸢妹。”
裴瑯扛着把铁锹,一张俊脸上全是泥污。
当然,赵鸢比他更狼狈。她脸上、头发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污泥和血迹。她的手破了,鞋子也破了。
“裴瑯,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逐鹿军。”
“你跟我计较什么呢,现在人手够,你先去休息。”
赵鸢回头看了眼援兵,疑惑道:“看他们身手笨拙,不像逐鹿军,你是从何找来的援兵?”
“那些人,不是逐鹿军,他们是李凭云找来的书生。”
裴瑯收到赵鸢的信,不假思索召集逐鹿军,在城门口,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李凭云。
他说:“裴侯隐藏了逐鹿军的实力多年,若是如今将逐鹿军暴露在陛下眼皮底下,很难不成为俎上鱼肉。”
裴瑯以为李凭云去了尚书省,就会保护好赵鸢。他愤怒地揪起李凭云的衣领,将他摔在城门上:“鸢妹在求我,我能置她不顾么?”
李凭云以为裴瑯对赵鸢无情,他错了。
一起长大的情分,面对彼此的赤诚,是多少后来者都比不上的。
裴瑯以为李凭云对女皇忠心耿耿,他也错了。
李凭云为了自己的前程,替女皇出谋划策,但他并不忠于女皇。
他效忠的,始终是一个清白人世,是他的心。
“我不会让赵大人出事,也能为裴侯保住逐鹿军,请裴侯再信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