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诀蹙起眉头:“我……”
“更何况,我要择道无情。”
搭在腕间的手骤然松开,桑宁宁转身站在了窗前:“我几日前就传讯问过洛姨,她说无情道的修士理应看淡红尘中的小情小爱,平待万物众生,不应有私,更无论爱恨情仇。”
她说完后,转过身,侧首看向了容诀。
此时屋外光线正好,阳光大片大片地落在了少女的身上,让那张褪去了稚气的面容更多了几分纯然的明艳娇憨。
她似乎对着他笑了笑,又似乎没有。
“更何况,大师兄先前不也觉得,我很适合无情道么?”
容诀一怔,旋即哑然。
他确实有提到过“无情道”。
只是那时的容诀语气松快,轻飘飘地就能在闲谈中将“无情道”三个字说出口。
那时的他看似随意,其实心底里也怀有着不可诉之于口的隐秘。
若是桑宁宁真的修了无情道,那么在魂飞魄散前,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她。
如同这世间许多被称为“大师兄”的人物一样。
然而饶是容诀也没想到,桑宁宁在选择了修无情道后,却因怕“冒犯”,而主动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不再是她心底与众不同的存在,不再占据那个生而不同的位置。
他被她移向了芸芸众生。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容诀曾经的期望,但在这一刻到来时——当他发现自己没有能捕捉到那双明亮的眼眸时,熟悉的疼痛又席卷而来,蔓延到了每一根白骨之上。
却比那一日被挖心剖丹时更甚。
“……我说容诀容仙君容大公子,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容诀垂眸,品了口茶,淡淡道:“抱歉,没有。”
流光仙长:“……”
眼看流光仙长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洛秋水再一边抿起了一个笑。
“好了。”她上前劝道,矮小的身体只能到流光仙长的腰际。
洛秋水拍了拍流光仙长的腰,只见方才气得不行的流光仙长顷刻冷静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位置上,还顺手帮洛秋水倒了杯茶。
洛秋水笑着接过,她同样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两条腿来回的晃荡:“说起来,容公子的身体今日可还好么?”
私下里,洛秋水还和第一世一样,称呼容诀为“容公子”。
反正都是姓“容”,倒也不必避嫌。
容诀颔首:“洛姨费心,一切无恙。”
“得了吧。”流光仙长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那法相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出来,上次不小心叫执清瞧见,到把他吓个够呛,还以为那鬼哭林里的怨魂卷土重来了!”
流光仙长说着说着,回想起那时自己徒弟难得失态的神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于是容诀也弯起唇,勾勒出了一个完美的笑意。
洛秋水却小小的皱起了眉,她拉了下流光仙长的袖子,示意他闭嘴,又看向容诀:“容公子还是要将那鳞片拔下来么?”
她见过几次,只一眼都觉得疼得厉害。
法相乃修士心中之形,牵连神魂,更遑论骨肉。
如此生生拔下,不亚于亲手剜去自己的血肉。
洛秋水也问过容诀为何不化作怨魂形态,倒也就不必担忧法相出现,但容诀却只是笑,并不开口。
正如眼下一样。
“洛姨不必担忧我。”容诀放下茶杯,如画眉眼从容淡然,当真是君子光风霁月。
“我不疼。”
怎么会不疼?
作为“容诀”时,他只是染肉体凡胎,薄薄的一层皮下包裹着血肉与骨,甚至因在青龙峰上的那些事,他的身体还要更差些。
只是容诀都这么说了,洛秋水只能相信。
毕竟容诀做下的决定从不——哦不,是极少改变。
洛秋水和流光仙长对视了一眼,旋即换了个话题。
“宁宁马上就要出关了。”流光仙长打了个哈欠,似乎无意间提及,“此次出关,她的灵府神识定然更加稳固,想来是可以择道了。”
容诀安静地听着。
见他神色不变,流光仙长眨了下眼,大大咧咧地问道:“容诀,我先前听这丫头的意思,似乎想选无情道。”
容诀静默了一瞬,才低低应了一声。
随着这声应答,腕间的伤痕开始隐隐作痛。
想来也对,在伤痕未褪去前一遍又一遍的撕裂,怎么也不会好。
容诀突然想到,此时距离他们从沈家回来——距离那场堪称是无疾而终的谈话,已经过去了近五个月的时光了。
容诀安静地想,自己已经有一百四十六日没有见她了。
桑宁宁几乎是从到司命峰起就开始闭关,如今确实要出关了。
他想了许多事,而在离开洛秋水的住处前,将他送到门口时,洛秋水忽得小声开口。
“择道无情并非小事。容公子,千万要想清楚。”
容诀回过头,就见这位如今身量只到他腰际的长辈对他笑了笑,神情慈爱,眼神却没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透过他,透过这暖起来的天色,回忆着其他事情。
“就当是,我一个过来人的忠告吧。”
……
桑宁宁出关了。
她和朋友们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宁宁姐!你是不知道,那左仪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止没有和桑云惜退婚,还天天在为桑云惜寻发,简直是和疯了一样,谁知竟然还博得了一个‘痴情不悔’的名头。”
景夜扬砸吧着嘴道:“我说当年在青龙峰,也没见他这样喜欢桑云惜啊,不说是这婚事左家逼他的么?”
钱芝兰插嘴:“有的人就是这样。旁人越不想让他做的事,他越要做,不管好坏,也不判断对错。”
符执清言简意赅:“有病。”
桑宁宁忍不住绽开了一个小小的笑:“符师兄说得对。”
几人闹了一阵,符执清在离开前,递给了桑宁宁这些日子其他人送来的谢礼,其中更有一个巴掌大的白玉清光匣。
里面装着阴之淮作为赔罪送来的那朵玉容花。
他和钱芝兰都有事走得早,景夜扬倒是悠闲。他太久没见桑宁宁,难免想念,加之之前又因桑宁宁送出的那枚符箓让他在家中扬眉吐气了很久,此刻更是眼巴巴地看着桑宁宁,扯东扯西就是不愿离开。
“……我姐才不会轻易嫁人呢!说起来,当年还有人想把我姐和大师兄凑成一对呢!简直可怕!”景夜扬说到最后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两人若是凑在一起,不管别的,他先选择离开美好的红尘。
桑宁宁一怔,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绑缚住,以至于血液都流的缓慢:“沈师姐和大师兄?”
“对……但是宁宁姐你别误会!是完完全全的虚假!只是有人闲得无聊的编撰而已!”
见他如此紧张,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慌失措,桑宁宁反倒笑了起来。
“景师弟放心,我没当真。”
虽然最初有那么一瞬的惶然,但桑宁宁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不可能。
不仅是容诀,沈素心也不会。
桑宁宁站起身:“天色已亮,我还要去找师父,先行别过。”
景夜扬点头,向外张望了一下:“最近暮春时节,阴雨绵绵,宁宁姐记得带上我送的避雨符,也就不用耗费灵力了。”
对于桑宁宁而言,如今再已不是当初要将灵力省着用,一点一滴都不敢浪费的情况,但她还是应下。
“多谢景师弟。”
景夜扬看着桑宁宁御剑而行的背影消失在半空中,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转身刚要走,就迎面撞上了一人。
“大、大大大大大师兄!”
景夜扬吓得结巴起来。
他是知道的,自从那日在鬼哭林中当众显出了法相相柳后,其他门派中对于大师兄容诀的争议就喧嚣渐起。
有人责骂他他心性已改,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道心已毁,还有人搬出了当年青龙峰上给他的罪词,说他满腹诡计,与怨魂勾结。
对于这样的说话,景夜扬从来嗤之以鼻。
但此刻,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面前的青年依旧是温和清雅的模样,却又容色苍白,时不时的咳嗽几声,不似凡尘中人,也不是众人常称赞的“仙人临世”,到有几分似山野竹林中的孤魂野鬼。
“大师兄来找我,是、是有什么事?”景夜扬小心翼翼道。
容诀勾着一个笑:“没什么大事。”他的态度温和,嗓音也很平静,“我只是想来找小师妹,却不料晚了一步。”
“不知方才,小师妹与景师弟说了什么?走时笑得这样欢快。”
随着话音落下,天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暮春之雨忽然而至。
景夜扬手忙脚乱地用了一张避雨符,嘴角却禁不住一抽。
既然“晚了一步”,又何来看见她走时的神情?
这说辞矛盾极了,景夜扬听着雨声,心中却开始走神地想,一会儿一定要传讯给那两位先走一步、但同为“大师兄压迫受害者联盟”的家伙大吐苦水。
这个想法刚冒出不到一秒,景夜扬突然反应过来容诀问了什么,心头倏地一紧。
夭寿了!
刚才八卦大师兄的事情决不能被大师兄本人知道!
本着钱芝兰教导的“三分真七分假”的说话逻辑,景夜扬闭了闭眼,字正腔圆地开口。
“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