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过石子路,声音很乱,宋初姀隐约听到外面有交谈的声音,于是不动声色往前移了移,没有让自己发出声响。
凑到马车门前,外面的谈话声果然清晰了些。
说话的是两个略带口音的男人,宋初姀费了好大的力才听了个大概,他们在争执是将她卖去邺城还是乌孙。
谢琼曾经说过,两国交界处有许多亡命之徒,这种买卖人口的事情屡见不鲜,女人和孩子是他们常下手的对象。毫无疑问,她现在已经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宋初姀抿唇,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两个人应当是从她进客栈时就已经盯上她了,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这些人皆是心狠手辣之人,落入他们手中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外面争执声停止了。
宋初姀往后退了退,摸到一旁的珠钗。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男人看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柄鬼头刀,刀面上带着铁锈,铁锈之上阴沉暗红的东西不出意外应当是已经干涸了的鲜血。
看到她醒了,男人眸中闪过凶光,用蹩脚的中原话道:“这么快就醒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窜出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男人在宋初姀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在客栈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女郎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脸都看不到,还卖个好价钱?”
络腮胡男人冷笑:“本来都要逃回去了,非要做这么一单,要是长得丑,真是亏大发了!”
他们两个人都嫌弃她脸上的污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卸下,因此看不出她样貌如何。
“光看她身段儿就知道差不到哪儿去!”精瘦男人眼珠转了转,手贱地扯了扯宋初姀的裙摆:“再说了,就算长得丑,灯一黑有什么关系,能用不就得了!”
宋初姀揪着裙子,浑身一僵,没有说话。
“那就卖去乌孙!”
络腮胡将鬼头刀往马车上一插:“也别耽搁了,早点逃回去,省的被大梁人给砍了!他娘的,自从邺城起战事,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生意难开张!昨天要不是跑得快,直接就被那些人给砍了!”
精瘦男人有些犹豫:“乌孙人不喜中原女子,卖不出好价格,不如还是去一趟邺城边上。”
“你不要命了?”络腮胡一把揪起精瘦男人:“人家拿刀等着我们呢,过去直接给人家送脑袋?”
这话一出口,精瘦男人也沉默了。
往北走,若是将人卖进邺城,确实能赚一笔,但是风险却大,实在是难以抉择。
宋初姀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
乌孙。
她听说过那里,距离建康几千里,语言不通,那里的人都很野蛮,若是被卖去了乌孙,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绝对不能被带去乌孙,那就只能赌一赌!
宋初姀呼吸急促,死死抓着袖口,咬唇道:“将我卖去乌孙吧。”
那两个男人没想到她还有胆子说话,同时回头看向她,眸中皆带着凶光。
宋初姀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深呼吸道:“我夫君其实是乌孙人,还很有钱,你们将我带回乌孙,我夫君一定会重重答谢!”
“你是乌孙人?”精瘦男人微微眯眼,上下打量着她。
“我不是乌孙人,我夫君是。”宋初姀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真实:“我娘家在建康,后来嫁去乌孙做一富商妾侍,前不久夫君准许我回来探亲,这才......”
她面露希冀,将头上玉冠摘下递给他们,装作期待的模样:“我夫君当真是有钱人,将我送过去,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把抢过她的玉冠,擦了擦,咧嘴一笑当即揣进怀里。
“既然如此,那就将你卖去邺城吧!”精瘦男人笑得狰狞,面露恶意:“你当我们傻,要是真把你带回乌孙,万一碰上你那个夫君我们兄弟二人还有活路?”
“说什么不亏待,你们这种人老子见多了,真去了肯定将我们抓起来!老子还没有活够呢!”
精瘦男人看了络腮胡一眼:“去邺城干一票,这玉冠也值不少钱。她身段儿这么好,还能做富户的妾侍,肯定丑不到儿哪儿去,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这一次络腮胡没反对,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马车。
车门再次被关上,宋初姀握着袖子的手一松,只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她鼻尖微酸,庆幸自己赌赢了。
还好,还好他们没有那么蠢,没有真的将她卖去乌孙。
虽然后面前途未卜,但是至少还是在大梁的国土上。
宋初姀缓了好一会儿,去摸手中珠钗。她没有犹豫,也不管会不会疼,直接徒手去扯上面的珠翠。
珠翠有些地方很锋利,直接将她掌心划出一道道口子,细长的指甲也因为太用力断了几个。她原本很怕疼,这次疼得落泪,却一直忍着没有出声。
珠钗之上光是珍珠就有十二颗,还不包括六颗流光溢彩的玛瑙。宋初姀心跳如雷,觉得这些应该够了,于是一只手拿起一颗珠子悄悄探出,从马车缝隙投下去。
珍珠很小,也极其容易被忽视,她不知道谢琼会不会看到,不知道谢琼能否在她被卖之前找到她,但她只能姑且一试。
等到将珍珠与宝石都投完,宋初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于是缩在马车角落里缓缓垂首。
泪珠不不间断的流水一般滚滚而下,不断打在她膝盖处的裙子上,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一片。
她有些后悔出来了,早知道,还不如在建康等裴戍。
越是这样的处境她就越是容易乱想,她觉得自己果然是个没有用的小娘子,一离开谢琼就出事!现在好了,等她真被卖了,裴戍以后说不定就真的有别的小娘子了!
不敢惊动外面的人,宋初姀哭声又细又小,像个病恹恹的猫。
——
明月高悬,铁甲泛起寒光。
这个季节,一入夜树上就结了一层霜,众人骑在马上,冷风如同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裴戍有些心神不宁,自从经过那个客栈之后,他脑子里便总浮现那个女子的背影。
不知为什么,那背影明明比宋翘翘臃肿许多,他却总是莫名将两人重合,难道当真只是太想她了吗?
指腹摩挲在刀柄之上,裴戍下意识碰了碰胸前的木镯,眉眼浮起一股烦躁。
快要两个月了,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宋翘翘了,送去建康的书信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宋翘翘若是收到了书信绝对不会不给他回,除非是没有收到。
萧子骋见他面色不愉,以为他是因为乌孙与大梁交界处的事情烦心,喝了一口水,宽慰道:“君上也不要太过发愁,自古两国交界之处就很乱,就是太平盛世时候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如今乱世,烽烟四起,那边确实很难管理。”
他说着,想到跑了的那两个穷凶极恶之徒,恶狠狠道:“等邺城战事平了,末将一定亲自取他们首级,就算是逃到了乌孙,我以后也要荡平乌孙国,帮君上一统天下!”
打仗这几年,萧子骋到是跟他们学了一身匪气。
裴戍微微眯眼,看向萧子骋。
萧子骋还以为自己的豪言壮语让君上对他赞赏有加,正要挺直腰板,却听君上问:“你在客栈遇到的女郎,除了有些邋遢外,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萧子骋先是错愕了一瞬,眸中又闪过一丝了然。
君上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以前没开荤还好,经过建康一遭开了荤,自然是受不了整日与男人们在一起。
他迟疑了一瞬,犹豫道:“似乎没什么别的特征了......”
其实是他没仔细看,但这话也不好说,他试探道:“君上是不是想......”
他卡壳了一瞬,觉得这话有些说不出来。
萧子骋值钱毕竟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未公开与人讨论过男女之事。
裴戍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冷冷看他一眼:“本君就算想,想得也是在建康的那个,还没有急色到看见女人就动歪心思。”
他说完,想到在建康的宋翘翘,只觉得越发心焦气躁。这种焦躁并非出于情.欲,只是非常莫名想知道她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是否平安。
萧子骋讪讪,知道自己是误解了,目光四处乱看,便看到石缝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他眼睛一亮,以为是什么宝贝,连忙下马跑过去捡,等拿出来看清,不由得大失所望。
重新翻身上马,萧子骋颠了颠手上的珍珠,拿给裴戍看:“君上,你说这种珍珠,一般都镶嵌在什么地方?”
裴戍扫了一眼,想到宋初姀送过来的那只珠钗,心不在焉回答:“珠钗。”
“有道理。”萧子骋像是弹珠子一样将珍珠弹走,叹气道:“估计是哪个小娘子的珠钗掉了珍珠,被我捡到了。”
裴戍目光看向被弹走而滚落在地面的珍珠,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一紧。
“怎么又有一个?”萧子骋出声,指着不远处的闪光,自言自语道:“这珍珠都是挨个儿掉的吗?怎么像是有人故意丢下来的一样。”
话一出口,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下马跑过去。
这次不止捡回来了珍珠,还捡回来了一块绿色玛瑙,玛瑙之上还带着淡淡血迹。
若是有人故意留下线索,那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君上!”
萧子骋抬头,却见裴戍脸色难看,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石头。
“拿过来!”裴戍突然开口,声音冷到极点。
萧子骋连忙将玛瑙递过去。
裴戍拿起,露出来的手臂青筋暴起。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宋翘翘也有一对珠钗,上面便是用这种玛瑙与珍珠镶嵌而成。
他脑海中闪过客栈门口的背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若不是宋初姀还好,若真是她,他真是该死一万次!
——
人贩子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有清晰的认知,他们仿佛催命一般用鞭子抽打马屁股,妄图让马车跑得更快。原本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走完的路程,他们硬是缩短了许多时间。
第二日午间,马车停在一处稀疏树林中。
疯了一样的狂奔令宋初姀已经撑到了极限,她脸色苍白的靠在一角,手指紧紧抓着马车上的横梁,不让自己乱晃。
那两个人贩子根本不管她的死活,路途颠簸,她额头好几次撞到马车上,如今已经红肿一片。
精瘦男人打开门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到了,小娘子不用再受苦了。”
宋初姀长睫微颤,看着他没说话,一副没什么生气的模样。
精瘦男人也不在意,大概是知道银子马上就要到手了,笑道:“邺城跑出去不少女人,那些军爷被关在里面,,寂寞得慌,你进去听点儿话,说不定还能混个侍妾当当。当谁的侍妾不是侍妾,你说是不是?”
他下流的目光在宋初姀身上扫来扫去,可惜道:“要不是缺钱花,我就先把你享用一番了。”
这目光实在是令人作呕,宋初姀微微偏头,直起身子,纤细的手腕撑在地上,脸色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