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琼看也未看他, 敛眸看着牛皮包上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颤抖着将包裹打开。
“谢琼!”萧子骋双目猩红, 仿佛是怒极,竟用腰间的刀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宋初姀心一紧,正想劝说谢琼实在不行就将东西还给他,可一转头,便整个人呆住了。
看到谢琼手上那块熟悉的玉佩,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泪珠毫无预兆便滚了下来。
“阿兄......”
这玉佩正是宋桓常年戴在身上的那枚,当年宋家出事,兄长被流放前,她追去城外相送,趁着旁人不注意,将他随身的玉佩塞给了他。后来兄长死讯传来,她本以为这块玉定被押送犯人的差役拿走了,怎么都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听到她喊兄长,刚刚站起来的萧子骋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谢琼攥紧手中玉佩,缓缓看向萧子骋,沉声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刚刚还恨不得杀了她的萧子骋回过神,气势瞬间便弱了。
他吐出一口血沫,先是看了一眼哭得上头的宋初姀,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和这玉佩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谢琼一怔,指尖动了动,眉眼带上一丝烦躁。
她与宋桓什么关系?以前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但是如今,还作数吗?
兴许是不作数了。
这个结论令她有些不安,谢琼抚上自己胸膛,只觉得那处空落落的。
“她是我嫂嫂。”
宋初姀泪迹未干,用鼻音开腔:“她是我未过门的嫂嫂。”
她并未觉得叫谢琼嫂嫂有什么奇怪,只泪眼婆娑地看着萧子骋,哽咽道:“你怎么会有我阿兄的东西?”
想到什么,宋初姀努力牵起嘴角,表情有些僵硬地问:“我阿兄...是不是还活着?”
萧子骋干裂的唇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听谢琼道:“进来说吧。”
周围有太多人,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
萧子骋点了点头,将刀杵在地上,一瘸一拐跟着她们往屋内走。
今日负荆请罪虽没成功,可他却也被打得不轻,光是胸口那一脚,估计又要养一段时日了。
屋门被关上,萧子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茶水灌进去,等到干裂的唇微微湿润,方才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宋初姀与谢琼。
他记得那个人死的时候拜托自己将遗物交给妹妹与未婚妻,他原本打算等天下大定的时候去建康好好寻找,却不想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身边。
他苦笑,只觉得这么多年自己真是没有长进。
心口和肩膀都传来阵阵痛感,萧子骋揩走嘴角鲜血,缓缓说起与宋桓有关的事。
“我祖籍中山,家中原本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光华三年春......”
光华三年春天是多事之秋。
南夏小皇帝沉迷酒色耗空了身体,效仿先帝寻求长生不老之术,自此妖道横行,南夏国境之内,更加民不聊生。
那段时间,站出来劝谏之人如雨后春笋一般往外冒,可是结果却都给小皇帝一怒之下给杀了个精光。
那年春天,朝中妖道想出了个歪门邪道,要一百个十五岁未嫁少女的鲜血炼制丹药,若是练成便可长生不老。
可是受害少女何止一百个,各地官员为了邀功,纷纷挑选适龄女子送往建康。
“那年家妹正好十五,还云英未嫁。”
萧子骋说起当年的事情依旧恨得牙痒痒:“我们不从,便被知府寻了个由头抄家流放。我被流放岭南,走到徐州的时候,与桓兄成了一道,就此认识。”
三年前的萧子骋,是个放荡不羁的富家公子。他一路南下,吃了不少苦头,其中也没少被差役针对。
上两个差役将他在徐州交接,要他随建康来的流放队伍再往南下,一直走到岭南。
彼时萧子骋方才十八,还未及弱冠,最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行事冲动不讲后果。
交接之前,他与上两个差役打了起来。他学过武,并非什么花拳绣腿,拳拳到肉。
只是他身上带着枷锁,又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反客为主,好一通痛打,最终被丢在了囚车里。
他被打得不轻,脸上身上都是血,蜷缩在囚车里动弹不得。
没人管他,他们这种被流放的犯人,就算是死在半路上都没有人会理,差役也只会觉得少一个算一个。
后半夜时,正是倒春寒,身上的伤口被冷风吹得干裂,他知道自己估计要被冻死了,于是蜷缩起来等死。却不想,身上被人盖了一件薄衣。
因为一件薄衣,萧子骋命不该绝,第二日还是在阳光下睁开了眼睛。
他这才有心思去打量同一个囚车的倒霉鬼,却发现这个倒霉鬼是个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纵然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眼前人确实模样好看,不知获得过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宋桓端坐在囚车一角,察觉到萧子骋的目光,微微睁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骨子里的矜贵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是个身份不简单的郎君,萧子骋将衣服还回去,道了声谢。
正是乱世,身处他乡异地,无人可信,他与宋桓只是打了个照面,便各自坐在一角休息,互不打扰。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么一走,便走了十日有余。达到岭南的时候,他们终于脱离了囚车,上了枷锁。
岭南山多,路不好走,萧子骋学过功夫却不精通,脚被磨了许多水泡,可宋桓却如履平地,几日下来,气也不喘。
还是个功夫极好的郎君!
好不容易过了山,入了城,城内却也是人间炼狱。
岭南地方偏僻,产的粮食不多,百姓日子过得本就十分艰难。如今朝廷不作为,甚至加重赋税,此地百姓各个面黄肌瘦,甚至还有些穷困之人上街乞讨。
萧子骋接过差役递来的干粮,将属于宋桓的那一份给他。
恰在此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匍匐在他们面前,求他们施舍一口干粮。
萧子骋诧异低头,他们这一身模样,一看就是犯人,竟还有人对着他们乞讨?
萧子骋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下一秒,却见身侧的宋桓将手中的糙面饼递了过去。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站在一旁,空着手的宋桓。
萧子骋觉得这个矜贵郎君脑子不好,没忍住,问:“你是不是疯了?你把自己的东西给她们,那你吃什么?”
宋桓却只是笑了笑道:“我只是饿一顿,但是说不定能救一个人。”
“说得好听,我们不一样有了上顿没下顿?谁知道下一顿还没有没粮食吃!”
“家中有个妹妹。”宋桓也不生气,解释道:“她平日里经常施粥,是远近闻名的小菩萨,我作为兄长,不能见死不救,丢她的人。”
是个烂好人!
萧子骋下了定论,这种烂好人,在乱世里活不久。
但他没继续说,而是犹豫了一下,将饼一分为二给了宋桓一半,有些别扭地说:“我也有个妹妹。”
闻言宋桓笑了,也不客气,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
萧子骋是个乌鸦嘴,第二日,差役便减了他们一半干粮。
不是没钱买,萧子骋看到他们拿多余的钱去买酒喝,原来是将他们的粮食克扣了。
但是没办法,差役就算是不给他们粮,他们也全然没办法。
粮食少了,吃食就需要抢了,萧子骋武艺不高,便落了下风。这是他没想到,宋桓武功那么高,却每次只抢来一张饼,还与他分着吃。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也没底气说什么,索性就凑合过。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萧子骋不知道自己和宋桓什么交情,大概是分食一张饼的交情。
岭南太大,他们翻山越岭,行了许久,从春日走到夏日,某一日路过了一个镇子,撞见了一队刚刚从建康回来的商人。
“谢家与王家联姻了。”
那队商人说:“排场挺大的,快赶上半年前崔氏那次了。”
萧子骋只听了两句,便被差役催着往前走,他问宋桓:“你不是建康人吗,谢家和王家很有名吗?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日宋桓少见地冷了脸,一连几日不曾开口言语。
萧子骋察觉出他不对,也就没有开口再问,只如往常一样,每日与他分饼而食,偶尔说一些家中的事情。
萧子骋道:“等到了流放地,我就经商,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买一屋子饼,分你一半!”
宋桓道:“天下大乱,经商有什么好?”
是不好,但是他萧家就是做生意发家的,他不做生意做什么?
“那你做什么?”
宋桓仰头,冷声道:“造反。”
“造...造反?”萧子骋骤然噤声,觉得他真是疯了。
宋桓却说他没疯:“大梁的军队势如破竹,取南夏而代之是早晚的事。我要回建康,将我妹妹接回来。她嫁了不喜欢的人,我要将她接回来。”
那一晚萧子骋没继续说,脑子里却全是造反两个字。
他想,不行就跟着宋桓一块儿造反呗,等真成功了,他第一个杀了南夏的狗皇帝。
只是他没等到和宋桓一同造反的那天,岭南瘴气多,他因为打了前两个差役,这些人串通好,要将他丢进瘴气里去。
萧子骋是被虫子叮醒的,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呆在虫子窝里,险些被气笑了。
能形成瘴气的蚊虫不容小觑,他第一时间将自己漏在外面的皮肤裹上,想要跑出去,却发现周围漆黑一片,那些虫子甚至要往他眼睛里飞,根本就寻不到方向。
他立在原地,心想自己别说造反了,今日估计要交代在这里,如今只能赌一赌。赌赢了,有一线生机,赌输了被咬死。
萧子骋咬牙,正要往左手边走,却见前方传来光亮。
火把越来越近,宋桓看到他松了口气,道:“跟我走!”
萧子骋就懵懵地和宋桓走,直到出了瘴气,他眼眶一红,问:“桓兄,你是来救我的吗?”
宋桓不语,只是道:“差役跑了,不用再走了,自由了。”
那两个差役只以为他们都死了,匆匆跑了。
萧子骋笑了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因为他知道自己应当也活不了多久了。
疟疾、痢疾、中毒、出血热,亦或者这些都有,被瘴气内蚊虫叮咬的人,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