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蕊之前在段家虽也受段瑛娥器重,但总被丹书压一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比丹书强,心里喜滋滋,不免又和符嬷嬷亲近几分,挽着她手臂往房内去。
碧蕊这边哄好符嬷嬷,本是要留在房里守夜的,见丹书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巴巴望着她,似有话说。
碧蕊怕打扰已经安歇的王妃,忙迎出来放下厚实的门帘,小声对丹书说:“你还是避一避吧,真闹大了,惊动了王爷,对谁都没好处。”
符嬷嬷今日带碧蕊出去办差,明里暗里说了许多,左右不过一句话,不管段简璧身世如何、又是怎样得了这场姻缘,终究她现在是王府里的正主,晋王重诺,既应了这场婚事,就不会无缘无故休妻,她们做下人的,老老实实当差就好,哪有资格拜高踩低,去嫌弃主子的身份。碧蕊也觉有理,这才改了往日的怠慢态度,但她自然还有别的心思。
丹书方才便恼了碧蕊亲近符嬷嬷的举动,此刻听她不仅不安慰自己,还语带指责,心中怨恨更深,面子上却分毫不显,掉着泪同她哭诉:“你别在这里守夜了,让别人来守,我憋屈的难受,你陪我说说话吧。”
碧蕊怕受丹书牵连,惹王妃记恨,断然不会此时去安慰她,推着她离房门更远一些,小声说:“不是我不陪你,只是我明日一早要陪王妃娘娘出门,睡得晚恐起不来,耽误了事情,又要挨骂。”
丹书自也知这是借口,故作通情达理点点头,状似随口问:“去做什么要起那么早?”
碧蕊想这买宅子也不是甚秘事,简要说几句打发了丹书。
奴婢之间闹矛盾本是一件内宅小事,只丹书越想越气,既气符嬷嬷当众斥责她,也气碧蕊没有和她共同进退,第二日寻个空便跑回段家去找段瑛娥告状。
“姑娘,那符嬷嬷坏的很,想方设法教那坏女人诱惑晋王殿下,还让她亲手给殿下做酪粥,昨晚又把我们遣出去,不知道又叫那坏女人使什么狐媚手段呢!”
丹书气得发抖,“还有碧蕊,她也被那坏女人收买了,今日跟着她出去买宅子了!”
段瑛娥云淡风轻地“哦”了声,心知在碧蕊背叛一事上丹书定是添油加醋了,撇开不谈,只是细问符嬷嬷的事:“那位嬷嬷缘何对段十四这般好?”
贺长霆开府之后,段瑛娥也没多少机会去他府上,对他府中仆从并不了解,这位符嬷嬷自然也陌生的很。
丹书说:“因为钱,我见过符嬷嬷的女儿带了个金镯子,一看就是上等货,肯定是那坏女人为了笼络符嬷嬷赏给她的。”
段瑛娥笑嗤了声:“我竟不知十四妹如此大方,我记得她刚来府上时,连件花绫裙都没有。”
丹书道:“若不是侯爷给她的嫁妆,她上哪这么风光!姑娘,那坏女人善于收买人心,又有符嬷嬷教唆,晋王殿下迟早着了她们的道,您不能坐视不理啊!”
丹书想了想,明知昨夜真实情况,却故意说:“殿下昨日听说那坏女人受伤,特意叫了大夫过去,亲自守在外厅,用心的很。”
这话引得段瑛娥顷时变了脸色,“当真?”
“千真万确,姑娘,还是符嬷嬷告诉殿下那坏女人受了伤,明明就是磕破了皮,符嬷嬷故意说得很严重,好惹殿下怜惜。”丹书信誓旦旦地说。
段瑛娥不疑丹书暗藏私心,只当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知无不言,自然对这位符嬷嬷生了恨意,想了会儿,说道:“过几日就是上巳宴,到时赴宴,你想办法让段十四带上符嬷嬷母女,我自有法子治她。”
···
每年上巳节,天家都会赐宴曲江,君臣同乐,今年晋王攻克东都,端了前朝逆臣的据点,更是大喜事一桩,上巳宴自然尤为盛大,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便是年级尚小的郎子和在室女也都随着双亲来了宴上,追逐着曲水中油纸折成的小船嬉戏打闹。
上巳节源自上古时期兰汤沐浴、驱邪求吉的巫俗,历代流变,又有临水浮卵之俗、曲水流觞之雅,所谓临水浮卵,便是将煮熟的鸡蛋装在小竹笼里,顺流而下任其漂移,妇人捡食,以求子孙昌隆。
宴席临水而设,距离水中漂移的竹笼和酒杯不过一臂之远,伸手便可拾取,席上多男人取酒,妇人取卵,也有成婚多年无子的男人亲自取卵与妻子吃的,难免被同僚一番说笑,热热闹闹一片祥和。
因着上巳盛宴,贺长霆难得空闲,与王妃同席而坐,目色清明地看着眼前热闹,并不参与其中。
段简璧亦是工整坐着,不发一言,便是偶尔瞧见孩童嬉闹趣事,也不敢出声发笑,生怕和旁边这位不苟言笑的夫婿格格不入。
符嬷嬷有意打破二人沉静,想了下,笑着对段简璧说:“王妃娘娘,取颗鸡蛋来吃吧,叫桃花娘娘保佑您子孙满堂。”
这本是寻常节俗,寄托的也是寻常百姓最朴素的愿望,但对分房睡的夫妻二人来说,这个提议难免有些尴尬。
不等段简璧回应,符嬷嬷已从水中捞起一个鸡蛋递了过来。
虽只是一个虚妄的说法,段简璧若不接,反倒有了不乐意和晋王绵延子嗣之嫌。
她接过来拆了竹笼,低头剥蛋壳,因怕像其他人一样惹来一片打趣,双手拢了鸡蛋遮在掌心,免得被人注意到。
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坐着玩耍的段家姊妹和几位公主一直关注着这里动静,瞧见她接了符嬷嬷递过的鸡蛋,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说着段简璧不自量力,竟存了给晋王生儿育女的心思。
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公主更是毫不顾忌朝段简璧白了一眼,嗤道:“什么穷乡僻壤来的田舍娘,也配给我晋王阿兄生孩子!”
尖锐的声音破开宴席上的和谐,刺得段简璧手下一僵。
成婚第二日进宫奉茶时她便已领受过如此不加粉饰的恶意,她以为只要退避三舍,不往公主们跟前凑,便能躲开这恶意,谁想她不过随俗剥个鸡蛋,竟也要被人冷嘲热讽。
她双手合拢完全盖住鸡蛋,不欲再招致更多轻蔑的目光和讥讽。
毕竟当着百官命妇,身为公主口出此言实在有损天家威仪,贺长霆朝那不知轻重的公主看去,面色虽无变化,也一句话未说,端肃沉厉的目光已将人震慑了一番。
那小公主自诩是在为阿兄出气,没曾想出力不讨好,反被瞪了一顿,更生气了,只是碍于晋王威势不敢造次,哼了声扭过头去。
经此一事,剩下的闲言碎语也很快消弭不闻。
段简璧就坐在贺长霆身旁,最能清楚感知他的目光投向了哪里,替她压下了怎样猖獗的恶意。
方才的委屈因男人微不足道的举动得到了极大抚慰,段简璧看看手中的鸡蛋,继续剥壳。
她想,至少他的夫婿在人前是会维护她的,或许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鸡蛋不过是个慰藉,最重要的啊,是夫妻恩爱。”段简璧的继母孙氏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故意抬了抬音量,好叫坐在上位的圣上听见这话。
孙氏听段瑛娥的丫鬟私下议论过,晋王和王妃分房睡,至今没做成实在夫妻,她有意推波助澜成其好事,但晋王毕竟不是寻常郎婿,不能由得她数说训导,只能找机会把分房一事上达天听,借天家的威仪达成目的。
她看着段简璧,做出一副爱怜疼惜的模样,用父母爱子至深至切的口吻说:“十四娘长在乡野,概是缺些教养,她若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好,王爷尽管直言叫她改正,万莫分房别宿,冷了夫妻情分。”
此话一出,宴席上安静了一大半,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投到晋王身上。
圣上不防孙氏在公众场合提儿女亲事,且听来仿佛有些不满,想是对晋王夫妻内宅之事有些了解,看向晋王问道:“分房别宿,确有此事?”
贺长霆在父皇面前从不说谎,面对质问,镇定自若点点头,认下了自己做的事。
圣上面色一讪,顿时有些后悔问了这话,没想到晋王竟当着百官命妇的面承认分房别宿,这叫旁人看来岂不是明摆着嫌弃晋王妃出身。
圣上正思量着接下来如何圆场,听有人恭恭敬敬柔声唤了句:“父皇。”
循声望去,是新娶的晋王妃开口说话了。
“父皇概是误会了,殿下所谓分房别宿,并非夫妻不睦,实是儿媳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能伺候殿下,才叫他暂时搬了出去。”
说到“身子不适”时,段简璧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明显有些难为情,俨然一副想要维护夫婿却又羞于说出真正原因的小女儿姿态,没有半分作假。
圣上心神一松,不敢再向晋王求证真假,顺着段简璧的话哈哈笑了两声,慈蔼地说:“原来如此。”
又说:“他若真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朕,朕替你管教他。”
这便是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了,当不得真,段简璧笑了笑,伏首跪谢。
段简璧替晋王解围自是感念他方才替自己压下了冷嘲热讽,却在抬头时察觉身旁有一道审视的目光。
她转头,对上贺长霆静若寒潭的眼睛,辨不出是何意思,她便也不做深想,对他笑了笑,明澈如新月照水。
贺长霆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做此率真烂漫之色,想那孙氏如何知道他们分房别宿,还在父皇面前告状,她们母女明明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却演得浑然天成,尤其他这王妃,羞涩、乖巧和天真烂漫,拿捏的很到位。
他转过头,不再审视她。
这一幕落在段瑛娥眼里,却有了别的味道。
她眼见着晋王替王妃出头、王妃为晋王辩护,越发觉得丹书所言不虚,晋王概是对自己这位堂妹动了真心。
她朝早就安排好的婢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动手。
第12章
“翠云姐姐,你这手镯真好看呀。”
丹书自从得了段瑛娥吩咐便开始计划今日之事,她与符嬷嬷有怨在前,亲自出面恐难成事,便找了看上去一向老实本分的竹青,叫她来骗翠云的手镯。
竹青领了指示,在府中便已多次接近翠云,想过悄悄行事,可翠云对这手镯宝贝的很,睡觉都戴着,竹青根本没有下手机会,暗的不行只能来明的,在府中时便已多次央求翠云,想借她的镯子戴上一戴,都未得逞,今日是最后机会了。
“翠云姐姐,姑娘都没赏过我这么好的东西呢,叫我戴戴吧?”竹青也是段瑛娥挑给段简璧的随嫁丫鬟,但因不如丹书和碧蕊聪明,自也不如她二人受宠,得的恩赏更是少之又少,说这话虽别有目的,也带了几分真心羡慕。
翠云不作声。
竹青知她不乐意,又央求了好大会儿。
翠云不防竹青别有心思,想她实在喜欢这镯子才央求了好几日,自己实不该如此小气,叫她这般可怜兮兮,松了口,褪下镯子给她,约定一刻钟后必须还来。
竹青一刻钟后确实将金镯子还了回来,不过已经偷梁换柱,将普通的金贵镯子换成了带有尚功局标记的特制镯子。
特制镯子原是晋王聘礼,按说应该作为嫁妆随段简璧返还回去,但段家并没这般做,而是陪嫁了模样差不多的一对普通金镯。
两个金镯几乎一模一样,翠云没想过竹青存了害她的心思,根本没做辨认,带上金镯如常伺候去了,谁知才刚到席上,就被人喝了句:“大胆贼婢!”
这位喊话的自也是段瑛娥安排好的,乃是尚功局的司珍,专掌珠珍、钱货。
斥责声重,引得周遭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翠云身上。
圣上循声望去,见又是晋王夫妇身边的动静,皱皱眉,挥手示意内侍前去查看情由。
那司珍震住翠云,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这才对晋王跪下陈情:“殿下,那奴婢手上带着尚功局的镯子,事出异常,臣一时情急,惊扰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司珍所为表面看来无甚不妥,职责所在公事公办而已,贺长霆怎会无故降罪于她,且尚功局的东西都有严格定制,无论用度赏赐都要记录在册,有资格受用的除了宫中位份较高的嫔御,便是一些功勋卓著的大臣及其家眷,天子恩赏不可亵渎,万不该出现在一个奴婢手上。
贺长霆瞥了眼翠云手上的镯子,金质镯身上精工雕镂,镶嵌着数颗南红珠,确实华贵,知那司珍所言不虚,抬手示意她起身。
那司珍谢恩,转目看向翠云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盗窃之事!”
符嬷嬷护女心切,听闻此言,忙辩解:“杨司珍误会了,那镯子是王妃娘娘赏赐的,我们绝没有行窃!”
又对段简璧咚咚磕头:“王妃娘娘,您给仆妇做主啊!”
段简璧只当翠云手上带着的还是自己当初赏下去的镯子,又见符嬷嬷如此委屈焦灼,急于还她清白,不假思索道:“是我赏给她的,她们没有偷窃。”
贺长霆闻言,眉心稍稍动了动,在别人还没察觉情绪时已然恢复如常,朝段简璧看了眼,并没说话,安静看着事态发展。
符嬷嬷对这位新王妃百般亲近用心,贺长霆早有察觉,也猜想段简璧定给了一些恩赏,只是没料到她在笼络人心上如此阔绰,阔绰得无法无天,竟连天家的赏赐都给了出去。
段简璧自不知是非刚刚开了个头,以为她出面澄清、解除误会便可平息,也不欲在这种场合继续闹下去,丢了晋王府的颜面,对杨司珍说道:“有劳司珍纠察检举,但实是误会一场,杨司珍且去忙吧。”
杨司珍见晋王并没出言相阻,心中无所顾忌,并不理会段简璧息事宁人的想法,命人呈上金镯,说:“王妃娘娘,您瞧瞧,这镯子可是您赏下来的?”
高门大户用作婚嫁的镯子都极为华贵,外观若不细看并无甚大差别,段家当初陪嫁的镯子又是照着尚功局的式样做的,只用料低了一级,将镶嵌的南红珠换成了普通红玛瑙。
段简璧自然辨不出这等细小差别,也不认得隐藏于镯身花纹中如稻米粒大小的尚功局标记,且她当初只戴了一日就赏了符嬷嬷,只记得大概样子,遂点头说:“是这个。”
杨司珍听罢,故意蹙了眉头,做出直言规谏又顾忌王妃颜面的为难模样,说:“王妃娘娘,这可是殿下的聘礼,圣上和贵妃娘娘亲自定下的,您……”怎能随手就赏了他人?
段简璧知道自己的嫁妆里有些是晋王聘礼,但没听说这个镯子也是聘礼,她一时有些发懵,目光落在镯子上,却根本没了确定的主意。
她真的把晋王聘礼随手赏了出去么?
符嬷嬷方才着急洗脱盗窃罪,忽视了“尚功局”三字,而今才意识到杨司珍说她盗窃是冲着尚功局的标记。
王妃认不得尚功局的标记,她在王府多年,自是认得,若当初王妃果真赏了尚功局的东西,她怎敢收下?
她抬头仔细看了看那镯子,心中大惊,呼道:“不是这个镯子,王妃娘娘赏我的不是这个镯子,我的镯子没有尚功局的标记!”
符嬷嬷看向自己女儿:“怎么回事,你从哪来的这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