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辰本来已经步上房门前的踏阶,甚至看见贺长霆坐在高榻上,听到妹妹的声音,又转过头,见她已扑来跟前。
顾不上进门,段辰上下打量过她,问:“可有受伤?”
段简璧摇头,“让姨母不要担心,我没事。”
段辰微点头,又问:“昨夜怎么回事,怎会起那么大的火,没叫丫鬟守夜么?”
他声音很着急,虽没有责问段简璧的意思,显然也对王府之内发生这种事很不满,有意叫晋王听见这话。
段简璧本来就对放火心怀愧疚,结果裴宣突然转变态度,留她一个人面对这些,此刻又听哥哥紧张质问的语气,虽知他不是针对自己,心里还是忍不住委屈,眼睫一低,泪水便憋不住了,一串串滚下来。
段辰眉心一拧,心里的火便窜上来,却没有对段简璧发作,抬手捧着她脸,用拇指给她擦去泪水,压着声音里的急怒,尽量温和地问:“怎么回事,谁又欺负你?”
段简璧听哥哥问话,心头暖融融的,除姨母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护着她。
也不知为何,那份委屈更压不住了。
若是在姨母面前,她大概还要顾忌姨母心疼,也怕姨母自责无法帮她,不敢落泪。但在哥哥面前,她很心安,也不用有太多顾忌,不必压抑自己情绪。
眼泪落得更狠了,若非这是在晋王府,她不知自己会不会抱着哥哥告状。
段辰不再给妹妹擦泪,胸膛给她做依靠,单臂拥着她安抚她的情绪,转过头去看晋王,眼神凶戾。
却见晋王也望过来,目光像那日冲段辰脖颈逼过去的刀。
有意提醒他,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段辰并没因这目光就把人推开。
段简璧哭了会儿,没那么委屈了,才离开他怀,擦擦眼泪,解释说:“昨晚是我不对,喝了点酒,不小心打翻了连枝灯台。”
段辰又看看她,说:“人没事就好,以后小心些,若有难处——”
他重重道:“别忘了,你还有个哥哥。”
段简璧笑着点头,拉着他去房中坐。
贺长霆见二人进门,收了收脸上的不快,看向段辰时,仍是没忍住眼里的刀子,剜了他一眼,余光扫了眼段简璧,见她并未察觉,放心地收回目光。
他应该给这假段辰提个醒,叫他知道应该怎样做兄长。
段辰正是听说晋王府失火,特意来看看段简璧是否有恙,听说晋王为救段简璧才伤成那样,也没那么厌恶他了,没有冷言冷语,说了几句话便要告辞。
贺长霆却道:“段兄留步。”
自从知道段辰身份有假,贺长霆再不曾以“明函”唤他,都是客气疏离地称段兄。
又对段简璧说:“府里来了绣娘为你裁衣,你到客房去见吧。”
段简璧察觉晋王有意支开她,不知他又动了什么心思,不放心地看看段辰,并不走。
贺长霆看向她,“我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怕我拿刀砍他么?”
段简璧看看晋王,他腿上有伤,连路都走不成,确实打不了架。
“那,我很快就来。”段简璧说罢,看一眼哥哥,示意他不要和晋王闹得太僵,而后才出去了。
段辰坐回去,散漫地问:“晋王殿下留我何事?”
贺长霆审视着他,“王妃虽叫你一声哥哥,但你最清楚,你身上流着的血和她不一样。”
见段辰仍是无所谓模样,他直言:“你越矩了,方才动作,不是一个兄长该做的。”
段辰不以为然地笑了声,“你们……”中原人规矩真多。
他顿了顿,忽然改口:“我作为兄长不该做,你作为夫君,该做的都做了?”
贺长霆不防他有此一问,唇线抿得笔直,并不说话。
段辰抱臂,目光不羁地看着晋王,“我只是兄长,她为何有委屈要跟我哭,而不跟你说?”
“哪个夫君做成你这样,三天两头惹自己女人哭?之前她被人欺负,你没在京城,罢了,不怪你,如今呢,这就是你给她的日子?你要是做不来这个夫君,也别逞能,好聚好散,面子我给你,人我领回去,你瞧如何?”
段辰坐在矮榻上,一腿高高屈起来支着自己手臂,自在散诞,丝毫没有一介布衣对上皇子亲王的唯唯诺诺。
贺长霆默了会儿,冷道:“你没资格领她回去。”
段辰好笑:“阿璧叫我声哥哥,姨母口口声声叫我‘明函’,你真以为能戳穿我?你觉得真有那一天,姨母和阿璧,会信你还是信我?”
“当初说与你真相,只是想省一桩麻烦,免得你跟阿璧吹枕边风,你当真以为我是心虚?阿璧一日认我做哥哥,我就一日有资格领她回去。”
段辰忽然目光变了变,意味深长地说:“就算不做哥哥,想来阿璧,也不会讨厌我做其他人。”
贺长霆目光刺向段辰,语气像一把刀子,“不该有的心思,你最好别有,王妃只缺一位兄长,不缺‘其他人’。”
段辰漫不经心道:“只要王爷不说破,我倒是愿意做这个兄长。”
见晋王无话,起身说:“王爷的话我记下了,放心,只要你不惹她哭,我这肩膀,她也用不着,何须你费心提醒什么越矩不越矩的,管别人,不如管自己,王爷这般聪明的人,这个道理该不用我来提醒吧?”
“告辞。”段辰虚虚施了一礼,大步跨出门。
房内只剩了贺长霆一人。
他望着房外,刚才王妃落泪的地方。
她为何哭?因为裴宣要离开很久?因为这次没能如愿跟裴宣走?
他明白裴宣的愧疚,方才与裴宣说话,他也暗示过他可以带王妃走,但裴宣没有答应。
他还能怎么办?
难道擅作主张,亲手把王妃送过去么?
贺长霆心里忽然针扎般疼了下,像一根刺在蠕动。
彭城地处南北对峙前线,常有战事,很不太平,裴宣到了那里,忙于兵务,恐无暇照护王妃,还是京城更安全些。
贺长霆想,裴宣此去不肯带上阿璧,应当也有这个顾虑。
···
三日后,裴宣离京,贺长霆虽然腿伤不便,还是坐了牛车亲自送他出城。
段简璧相随。
因是冬日出行,此次乘坐的牛车窗子很小,还有厚实的帷帘遮蔽,车内情形,车外根本无从看到。
这是成婚以来,段简璧第一次与贺长霆同车而行,两人并肩而坐,像隔岸对峙一样,各自据守着一个角落。
车厢很宽敞,靠着后壁置放的坐榻很长,足够段简璧这般身长的人松松横卧其上,而今两人各坐一端,中间还可再坐一个贺长霆这般身形的儿郎。
贺长霆微微偏头看了段简璧一眼,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她脸色很白,交握放于膝盖上的双手也有些发白,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
自上了牛车,不,自裴宣说定要走,这几日,她虽住在书房,与他本就不多的话更寥寥无几。
贺长霆甚至几度想送她和裴宣一起走。
至少那样,她会欢喜一些。
这种荒唐的想法又几度被他按下。
车厢内寂静了许久,贺长霆忽然问:“冷么?”
段简璧的目光这才动了动,淡淡说:“不冷。”
贺长霆看了看她发白的手,褪下自己披着的大氅盖在她膝盖上。
段简璧不想接受这份无端好意,要还回去,一转头,撞进贺长霆定定的目光里,手下的动作就停住了。
他总是如此,一句话不说,却是一个眼神就能把人镇住,不管她有没有犯错。
段简璧鼓了鼓勇气,知自己无错,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拿官威压她,遂拿起大氅要还放回他膝盖上。
“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但也不希望,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你也要推阻。”贺长霆看着她说。
段简璧愣了愣,仍是把大氅随手搭在他膝上,淡声说:“王爷眼中微不足道的东西,于我却有千斤重,我承受不起,更还不起,不敢不推阻。”
就连她一个大活人,在晋王眼中也是一件可以许出去的东西罢了。
贺长霆沉默看着她,听出她又在置气,言语之中似有所指。
“你到底在气什么?”战场上,贺长霆可以轻易看透敌人的奸计,朝堂上,也能轻易看透父皇和朝臣的所思所想,唯独对王妃生气,他看不透。
她就算因为裴宣要走而伤心,依她的性子,却也不至于迁怒在他身上。
两人闹得不愉快,还是失火当日,他告诫她别再蛊惑裴宣犯错,都已经过去这几日了,她还在生气么?
放火脱身如此危险的事,她让裴宣瞒着他私自行事,他说不得么?
她看上去不像如此蛮不讲理的人,可若不是因为这个,她还能因为什么生气?
贺长霆想不透。
他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事。
他看看还回来的大氅,猛地往旁边一掀,大氅宽大,直接绕过了段简璧膝盖,贺长霆长臂往前一伸,自她膝弯下将大氅另一端扯过来,两端交叠抓在手中,那大氅便像一条厚重的绳索,牢牢缠绕在段简璧膝盖上,连她双手也缠了进去。
段简璧瞋目瞪他一眼,双手要掏出来,贺长霆松开一端甩过她膝弯去,又在她膝上缠了一匝,将她欲要挣脱的双手牢牢缚在其中。
段简璧彻底动弹不得了,只怒目望着晋王。
贺长霆偏
过头不看她,手中抓着大氅,微微用了些力气,把人拖到坐榻中间位置一些,离开那寒气最重的车壁。
如此情状行了一路,出得城门时,段简璧双膝发热,双手也暖融融的,连带着身上的寒气都降了些。
她有时也看不透晋王,左右没打算与她长长久久,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给她一些出乎意料的温暖?
如今这温暖于她而言,不是夫妻温情,而是负担,她无力偿还的负担。
因那一场火她已经背上了债,书房里新安置的东西,绣娘新裁的衣服,桩桩件件,在晋王眼里微不足道的东西,于她而言都是千斤重的债。她不知还要背多久才能脱身,只盼着晋王别再给她负担。
他眼中的一粒灰尘,落在她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曾以为这场大火之后,她能和裴宣轻轻松松地生活,裴宣说过会继续效忠晋王,报答他的义气,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裴宣这一走,所有的债便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原来看上去那般可靠的阿兄,也是靠不住的,也会像晋王一样,随时将她让出去。
她再也不要相信阿兄了,她只能靠自己。
段简璧心不在焉地盯着遮在窗子上的帷帘,忽觉一阵寒风袭来,帷帘向车内扬起,一只飞矢若流星穿进来,自她眼前掠过,一头扎进对面窗子的帷帘,又穿透出去。
而在帷帘飞起的刹那,贺长霆已扯着大氅将她拥在自己身旁,牢牢护住。
“有刺客!”傍车而行的赵七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