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简璧不发一言,手心攥出一层冷汗。
出了皇城,段七爷又呵斥几句,登上牛车才安静下来。
段简璧一路相随,把人送到段府门口,正要折返,听段七爷又是冷嘲热讽:“我就说你惺惺作态,连圣上的命令也敢阳奉阴违,送到府门口就算是送我回家了!”
贺长霆忍了一路,此刻不打算再忍,命车夫掉转车头回府,段简璧却道:“停车,我去送他。”
段简璧要下车,被贺长霆按下,她安静地推开他手臂,说:“已经送到这里了,不差这几步。”
她不想落下一个忤逆圣上的恶名。
段七爷下车之后并没立即回府,站在门口看着晋王夫妇下车,这才冷哼一声,没再说话,进门去了。
段家七房的小院里,比段简璧上回来更冷清了,段七爷这段时日尤其暴躁,已将院中本就为数不多的仆从全部赶跑了。
把人送到房内,段简璧便要折返,听段七爷开口:
“我对不住你母亲。”声音低低沉沉,没了方才骂她不孝的戾气,唯剩悔意。
段简璧背对着父亲,微微顿了片刻,没有任何反应,正要出门,又听他继续说:
“我错怪了她。”
段七爷没再管女儿的反应,倚坐在沉香木榻上,眼神空空地望着前方,似陷入了绵长悠远的回忆。
“当时,你外祖家坐罪下狱,你母亲求我进宫去向太子求情,允她见父亲和兄长一面,我没答应。那是她唯一一次求我,她聪明得很,做事一向游刃有余,根本不需我帮忙,那次,她实在没办法了,才求了我,可我气她胡作非为,没有答应。”
“我原本有婚约,与你母亲是无缘的,是一场匪祸让我们有了牵扯。可是后来,有人说,那场匪祸是她勾结匪人做戏,我信了。”
段七爷的语气始终沉沉恹恹的,听来没有一丝生气。
“你母亲的病来得很急,听到你外祖和舅舅的死讯,一口气没上来,吐了口血,躺在榻上,再也没起来。你每日守在她病床前,在她喝完药之后,递给她一颗糖,嘱咐她乖乖吃药,快些好起来。”
段简璧背身而立,肩膀轻轻颤抖着。
“你母亲恨我,自你外祖和舅舅去世,她再未看过我一眼,我也恨她,每日里偏要去她面前待上许久。”
段七爷盯着内厢的床榻,好像又看见了面色惨白的林湘,斜倚在床榻的雕花屏上,撑着病体,给小女梳头。
“你母亲临死前说,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嫁了我,黄泉之下,也不想再见到我,要我予她一封和离书。”
段七爷一向呆滞的目光中忽有暗流涌动,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段简璧和晋王原地站了很久,见段七爷没了再说话的意思才离去。
回府的一路上,段简璧很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攥紧手心,只是呆呆望着车帷。
两人并排而坐,中间没有像之前一样隔着一个人的空隙。
是贺长霆故意坐近了些,而段简璧似乎无暇留意他的动作。
车厢里静得发闷,像厚厚的阴云在酝酿着一场滂沱大雨。
贺长霆左臂挨着女郎,总似有一股热血在不安分地跳动,想把女郎揽过来,圈在怀里。
吱吱呀呀的行车声里,左臂上那股热血胜出,不管不顾地伸了过去。
他臂膀健硕,像一堵墙,把人揽过来,迫她依靠着自己胸膛。
他能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着,比鼓舞士气的战鼓还要急促有力,因为段七爷所为,也因为怀中人这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对段七爷所为,他有怒火,隐而不发,才会如此愤慨。
可对怀中人,他想,大概是作为兄长的疼惜吧。林姨在世时,经常亲自给小妹梳头,梳两个总角小揪揪,任由他和段辰兄弟摘了枝头上最鲜嫩艳丽的花儿,给她簪在发上,抱着她逗玩。
他很庆幸,怀里人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
回到晋王府,两人一道进了门,段简璧才说:“我想一个人走走,王爷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她朝假山方向去了。
贺长霆呆呆站了会儿,看着她进了假山下的洞窟。
天色已经昏昏,那洞窟里更是幽暗,而且洞窟四通八达,很容易迷路。
贺长霆抬步,也朝假山方向去了。
幽静的洞窟里,抽泣的声音很低,像洞窟顶部渗下来的水,一滴落下,砸在清凉的积水里,另一滴间隔很久才又落下。
贺长霆并没用很长时间便找到了段简璧藏身的地方。
她躲在一个洞窟的尽头,靠着石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贺长霆怕惊吓住她,没有故意放轻步子,而是让她知道,他来了,在靠近她。
随着他步子越来越近,那低低的抽泣声被忍了下去。
“为什么要跟来?”哭腔里带着懒得应付的疲惫。
她只想一个人哭会儿,为何偌大一个王府,连她化解情绪的地方也不给?
贺长霆一言不发,挨着她坐下。
段简璧却往里移了移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你走,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哭腔里带着无奈的哀求。
贺长霆没有答复,只是坐着不动,忽然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
黑暗里,他的鼻子更加敏感,很快锁定了血腥味的来处,在他左手边,女郎身上。
“你受伤了?”洞窟里山石崎岖,很容易跌倒。
“没有,你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段简璧否认,又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试图离贺长霆更远一些。
不妨手臂忽被旁边的人扯过去。
她方才进来确实摔了一跤,右手硌在了尖硬的石棱上,概是剌了一道口子。
贺长霆准确摸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和着鲜血和泥土,黏糊糊的,应该流了不少血。
“跟我回去。”她的伤口需要及时处理。
“我不回去!你别管我!”段简璧再也忍不住脾气,一时也顾不得晋王金尊玉贵的身份,也不管手上染着血和泥,竟然双手灌了力气去推他。
但晋王这般身形,她如何推得动,反将自己弹了出去,幸而贺长霆及时拥住了她,免她向后摔倒。
段简璧这次却没有乖乖地任他拥着抱着。
许多时日隐而不发的情绪,似乎都在黑暗里决堤。
她挣扎着,推搡着,试图撇开他的亲近和庇护。
一切动作在强有力的臂膀中都是徒劳,她挣扎不脱,推搡不开,后来索性被他拦腰抱起,强势裹挟着离了洞窟。
从假山回书房,有很长一段路,还有家仆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段简璧被洞窟外的冷风一吹,恢复了几分理智,没敢再对晋王不敬,在他怀中总算老实了几分。
在众家奴和护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晋王抱着他的王妃稳稳当当进了居室。
贺长霆命人端来温水,亲自给王妃处理伤口。
他强劲地握着她手腕,不容她挣扎抗拒,为她清洗伤口时又格外温和,生怕弄痛她。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做,你难道忘了你对裴家阿兄说的话了么?”
段简璧以前虽也讨厌晋王的越界,碍于他的面子和威严,不曾直接提出来,今日,概是忍到了头,情绪崩发,无所畏惧,冷冷看着他道:“你不知避嫌么?你这样做,让裴家阿兄怎么想?”
贺长霆手下动作微微僵了片刻,抬眼看向女郎。
因方才的推搡挣扎,她发髻已然散乱,几缕青丝自她鬓边垂下,沾染着泪珠贴在颊上,概因她用受伤的手抹过眼泪,脸上还沾着泥土和浅淡的血渍,脏兮兮的,即便如此,那双眼睛也没黯淡下来,仍然像颗耀眼的明珠。
看她一会儿,贺长霆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继续为她处理伤口。
她心绪不佳,说话难听了些,他不会放在心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别管我不行么,我不想承你的人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不行么?”
段简璧想抽回手,奈何力气不敌晋王,根本无法挣开他的钳制。
贺长霆给她涂上金创药,拿干净的细布包扎好,命人新端来一盆水,给她擦脸。
“我自己来。”段简璧倔强地撤开身子,不肯配合。
贺长霆没有坚持,将湿帕子递给她,坐在原处未动,安静地看着她收拾。
妥当之后,奴婢端着盆子出去了,房内又只剩了两人。段简璧不想在晋王面前哭,忍着心中难过独自回了内寝。
不曾想,晋王竟然跟了过去。
察觉他跟来,段简璧停步,转过头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在抗拒他的亲近和关心。
贺长霆却并未止步,离她越来越近。
段简璧没有后退,站定身子望他。
两人中间只有半步的距离时,男人停了下来,温温地望着她,“若想哭,不必非要躲起来,姨母不在,不必怕她跟着伤心,也不必怕我笑话。”
段简璧心事被他道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又涌来一阵酸楚,遂咽下话,倔强地偏过头,一副并不想哭的样子。
“你该恨他。”贺长霆知道她的心结。
段简璧吸吸鼻子,忍着情绪。
贺长霆却又靠近了些,温和低语:“不要忍着。”
他的气息很温暖,很安全,段简璧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抬头也收不回眼眶里的泪水,珠子一般滚落下去。
“他怎么能那样对我阿娘?”段简璧垂下头,“我阿娘嫁给他那么多年,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可他竟不信我阿娘,他信别人的话,不信我阿娘,他眼睁睁看着我外祖家破人亡,我阿娘求他,他都不肯帮忙!”
“是他逼死了我阿娘!他跟那些害我阿娘的人有什么区别!”
段简璧转过身,背对着晋王,心中的怨气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昏黄的烛光下,她身影单薄,像一株孤立在风雨中的花,凭风雨敲打着。
贺长霆没再按捺自己的情绪,随她怎么讥讽,随她怎么挣扎,他现在只想凭心而为。
他不顾她的挣扎反抗,拥着她转过身来,给她擦泪。
她身量低,他单臂挽着她腰提了起来,为免她挣扎,靠在了内寝和外间相隔的凭栏上。
他捻着她眼角的泪珠,清隽的面庞越来越近,温热的唇将要落在她的眼角。
段简璧捶打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又被他钳制了去,只剩左手挥舞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