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打算给江陵的,但这样实在有些昧良心,何况有任遥在,江陵也不需要她的。给李家、武家那几个王爷显然不行,送给已婚男子不妥,给其他公侯伯府的未婚郎君,她又怕引起误会。
明华裳扫了一圈,幽幽叹气。
好难哦。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送给自家兄弟,在场闺秀们一大半都是这样做的。放在以前,她会想都不想送给明华章,但现在她莫名不情愿。
明华裳为难中,余光无意掠过苏行止。她眼神动了动,装作随意看的样子,不动声色靠近苏行止。
和其他小侯爷小公爷相比,苏行止的身边十分冷清。他亦安然坐着,并没有和其他人攀谈的意思。突然有人靠近,苏行止颇为诧异,他抬头看到是明华裳,怔了下。
明华裳笑了笑,问好道:“苏御史。”
苏行止点头回礼,神情依然冷淡,甚至隐隐有戒备。这里人多眼杂,明华裳无意多说,她似是借过,走时长袖拂过桌案,不动声色将绢花放到上面。
苏行止看到上面的绢花,表情越发惊讶了。他正欲提醒明华裳落了东西,忽然注意到绢花上有一行小字。
“要事相商,事关苏嬷嬷,花园湖边亭见。”
苏行止眸光微动,他不动声色拿起绢花,将写着字的那瓣绢布撕掉。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没料到正好撞入苏雨霁的视线。
苏雨霁站在屏风边,神色莫测看着他。苏行止有些心虚,试图对苏雨霁解释,然而苏雨霁淡淡转身,一闪身没入女客厅了。
对面是女客的地方,苏行止不好追过去。他停在殿中,望了眼苏雨霁的方向,最终觉得苏雨霁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还是先处理另一件事重要。
宫殿中谈笑风生,人声鼎沸,没人留意到一女一男相继出去,除了一开始就在关注的人。
谢济川意味不明笑了声,声音莫名冷峭,说:“看来,二妹妹的选择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苏行止。”
明华章面无表情,眼睛像浸着寒江的霜月,冷意如有实质。偏偏谢济川还不安生,道:“虽然说各随心意,自主选择,但在场未婚女子的花要么给兄长表亲,要么给未婚夫,极少数胆大的会直接给心仪之人。你说,二妹妹是哪种呢?”
明华章眼神黑沉,目光如利剑出鞘般扫向他:“慎言。她才多大,哪有什么心仪。她说了不想成婚,你不要败坏她的名誉。”
谢济川挑眉,面上依然笑着,眼中却透着股薄凉:“怎么,你不知道吗?巧了,二妹妹今日还和我说,她有了思慕之人,为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他不知道,不对,明华裳怎么和谢济川说这些?明华章手指攥紧,面上还是一派冷静,道:“她说着玩而已。她惯爱开玩笑,当不得真。”
谢济川看着他,不言不语,但目光中的意味却让明华章极度不爽。他心想自己何必和一个外人争辩,明华裳是他的妹妹,他当然最了解,她只是去外面散心而已,他这就把她叫回来。
明华章正打算起身,而这时旁边的婢女抱着端盘经过,衣带不小心掀翻墨台,明华章的白衣霎间染上一大摊墨迹。
婢女吓了一跳,立刻跪在地上,慌慌张张给明华章擦拭墨汁:“郎君恕罪,奴婢该死。”
明华章垂眸看着衣服,默然不语。婢女心惊胆战道:“郎君饶命,都怪奴婢不小心。奴婢这就带您去更衣。”
明华章静静看了婢女一眼,没有反对,由着婢女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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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裳出来后,一路避开人群,悄悄走向花园僻静处的凉亭。她坐下等了没多久,外面就响起脚步声。
明华裳毫不意外,她起身,笑着对来人纳福:“苏御史。外面风大,苏御史请里面坐。”
苏行止停在台阶外,面容冷淡,不苟言笑。他对明华裳的示好毫无反应,淡道:“明二娘子,你我并无交情,我不懂你的意思。”
明华裳并不在意,自己找了个避风角落坐下,说:“可是你看到那行字后跟过来了,就证明我猜的没错。此事说来话长,苏御史真的要站在外面,不怕被人发现吗?”
苏行止拧眉看着她,最终还是抬步,走入凉亭。明华裳道:“我本该找个茶楼好好招待苏御史,可惜条件不允许,只能以这种方式叫苏御史出来。多谢海涵,我可以斗胆叫你苏兄吗?”
苏行止眉眼淡漠,硬邦邦道:“明二娘子随意。”
明华裳本来还打算说些客套话意思意思,不过看苏行止的态度,还是直入主题吧。她笑了笑,忽然道:“苏兄,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祖母苏氏曾经在太原王氏祖宅伺候,后来随王氏女郎瑜兰嫁入镇国公府,成了我母亲的左膀右臂,是吗?”
苏行止手指绷紧,黑眸冷冷盯着她,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苏兄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明华裳对着苏行止粲然一笑,莹白的脸在夜色下像笼罩着一层柔光,美如珠玉,璨若雪光。而她的目光却是清澈坦荡的,认真说道:“我只是很想知道真相,想必苏兄也是如此,要不然,你不会赴我的约。按辈分,我该叫苏嬷嬷一声乳祖母,这些话我本想问苏嬷嬷的,但嬷嬷离世,我只能问苏兄了。”
明华裳温声软语,言笑晏晏,但目光一直直视着苏行止,和她表现出来的温软截然不同。明华裳盯着他,问:“苏兄,苏雨霁是你妹妹吗?”
真假千金的事压在她心头,已折磨了她一年了。她最开始尝试靠自己的力量查出真相,然而线索查一条断一条,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抹去了所有痕迹。哪怕她加入玄枭卫,成为地下暗网的一部分,依然找不出自己的身世真相。
反而,当她带着目的审视身边人后,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家人很可疑。明华章仿佛知道他们不是亲生的,更要命的是镇国公仿佛也知道。
这让明华裳生出一种比真假千金还要恐怖的感觉,她能接受自己不是亲生,但不能接受父兄骗她。
镇国公和明华章对她很好,明华裳不愿意这样揣测他们,也无法心安理得霸占他们的爱,她宁愿去直面那个可能对她并不友好的真相。
如果她的生命注定停留在十七岁,她想,她至少要活得明白。
苏行止沉默良久,似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是。”
明华裳眉梢微动,说实话并不意外。明华裳又问:“苏嬷嬷临终前,可曾和你说过苏雨霁的身世?”
苏行止不答,反客为主道:“我并不知你的底细,这些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解决这桩陈年错案。”明华裳望着他的眼睛,真诚说,“当年的经事人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去追究谁是谁非没有意义,解决问题才最重要。如果苏雨霁当真是明家人,我愿意将她引荐给我的父亲,恢复她的身份。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将父亲约出来,你来和他说,我绝没有二话。苏兄,你想要的,到底是一口气,还是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一回苏行止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明华裳耐着性子,默默等着他。
远处的宴会厅欢声笑语不断,显得他们这里格外死寂,唯有不知名的鸦作响。终于,苏行止压着风声,开口道:“我凭什么信你?如果你从我这里套出信息,回去后并不践诺,而是在镇国公府内兴风作浪、颠倒黑白,该当如何?”
明华裳叹气,无奈道:“苏兄,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御史,京兆府的案子还得从你手下过呢。冯掌柜的案子要重审,宋岩柏、严精诚案也有许多猫腻,我们全指着察院高抬贵手呢,我骗了你,有什么好处?”
明华裳眼神十分认真,苏行止竟然被这个理由说服了。苏行止才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山村里那个一穷二白的农家少年,而是长安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在这些豪门望族面前,也有了对话的底气。
苏行止这时候才终于放松了些,说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知她的身份,要不是祖母病重,不得不交待遗言,恐怕,她永远不会和我说这些。”
明华裳见到苏行止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他很紧绷,像刺猬一样树满敌意,明华裳便一直保持笑意,放软语气,甚至主动搬出京兆府和御史台的上下游关系来瓦解苏行止的戒备。果然,苏行止态度松动许多,明华裳忙乘胜追击问:“苏嬷嬷说了什么?”
“祖母说明家内斗,殃及婴孩,她于心不忍,正好她要告老还乡,便将那个孩子抱走,留在自家养大。苏家和公府虽然门第天差地别,但对雨霁真心实意,和亲生女儿无异,绝不逊于明家。”
“我知道。”明华裳忙道,“我当然相信苏兄还有苏嬷嬷对她很好,看苏姐姐刚强直接的性子,就知道从小没受过委屈。”
明华裳安抚了苏行止后,眼睛转动,心下有些奇怪。苏行止的说法和她的猜测颇有出入,梦境说苏嬷嬷出于贪婪而将两个孩子调换,现在苏行止却说因为明家内斗,苏嬷嬷为了保下孩子的命才将苏雨霁带走。
话怎么说都由当事人一张嘴,如果苏嬷嬷真干了这种事,美化自己也很正常。可是,看苏行止对她生疏戒备的模样,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亲妹妹被换入了镇国公府吗?
放在以前,明华裳肯定要再三试探,徐徐图之,但现在她都活不过今年了,还有什么话是不敢当面问的。明华裳便直接问道:“这样说,你才是我的亲兄长?”
明华裳本意是表达自己的善意,如果她当真是苏家人,她绝没有门第之见,愿意和苏行止好好相处。但苏行止的表现却远远超出明华裳的预料,他眉心紧皱,眼神疏离,不为所动道:“你在玩什么花招?”
“啊?”明华裳也被说蒙了,她和苏行止对视,彼此都觉得莫名其妙。明华裳试着问:“既然苏雨霁是镇国公府之女,那我不就是苏家的孩子吗?难道你忘了苏家也有一个女儿?”
苏行止看着明华裳,眉毛皱得更紧了:“我是有一个妹妹,但我母亲说,囡囡因为早产夭折了,雨霁是祖母为了宽他们丧女的心,这才抱回家的。”
明华裳彻底怔住了。苏行止看到明华裳表情不对,也郑重起来:“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个母亲是不会咒自己孩子早死的,就算为了保护换到富贵人家的亲生女儿,也绝不会说出夭折这样的话。那么,这是真的?
明华裳忽然觉得湖面的风很冷,她两只手紧紧交握,试图温暖自己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指。她缓了很久,才有力气对苏行止说:“你祖母和你说,苏雨霁是从镇国公府抱回苏家的。而我这边知道的,是苏嬷嬷出于私欲,调换了自家孙女和镇国公的龙凤胎千金。你的妹妹,镇国公府龙凤胎,本该是三个孩子的事。但现在已经知道囡囡死了,而镇国公府龙凤胎俱在,苏雨霁养在你们家。这里面多了一个孩子。”
“多出来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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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章一路不动声色,暗暗记着沿途景物。婢女带着他左拐右拐,最后将他领入一间房中,叉手行礼,说:“郎君稍等,奴婢去取干净衣物。”
明华章点头道谢,平静注视着婢女掩门离开。等她走后,明华章眼中才露出冷峻之意。
婢女的“失误”着实有些刻意了,但他想知道背后人想做什么,便没有拒绝。
明华章环顾身周,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客房中从容踱步。房间秉持太平公主府一贯的雍容奢华,木料名贵,锦缎簇新,一扇蜀锦屏风将房间隔成里外两半。
没有迷香,也没有机关,那背后之人苦心将他引过来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搞撞见更衣非卿不嫁之类的桥段吧?
未免太蠢。
明华章打量房内摆设,暗暗思忖可能藏人的地方。这时屏风后传来响动,明华章袖中的短刀滑到掌心,不动声色握紧。
房内屏风比宴会厅的厚重多了,后面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看不清对方面容。明华章无声靠近屏风,猛地抽刀,朝后方刺去。
屏风后的人正提着裙摆,听到风声猛地抬头,仿佛都能看到她头上步摇晃动的弧线,哪怕这种时候依然不见丑态。明华章这时候也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他心中大惊,立刻收刀。
明华章在进攻途中猛地撤势,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旁边的木架被撞得晃了晃,花瓶应声掉落。明华章抬手,轻巧接住花瓶,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殿下?”
第135章 相认
明华章在这间屋里看到太平公主的时候,内心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来的怎么会是太平公主?有人想算计他和太平公主吗?
没想到,太平公主看清是他却长松一口气,嗔怪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他们发现了。”
明华章微微挑眉,拿不准太平公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太平公主一改寻常的威严跋扈,她主动握上明华章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他。
明华章被这种目光看得不适,后退一步,避开了太平公主的手:“太平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臣子敢这样和公主说话,可谓大不敬。然而太平公主却完全不在意他的冒犯,她仔细将明华章端详了一圈,最后目光停驻在他脸上,眼中倏忽泛起泪泽:“像,可真像,为什么我以前没注意过呢。你还叫我殿下?”
明华章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然而等接触到太平公主的视线后,他又沉默了。明华章停顿良久,垂下眼睫道:“微臣不懂您的意思。”
太平公主嗔怪地睃了明华章一眼,忽而感慨万千道:“你长得像长孙家,也就是你曾祖母那一脉。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你这般模样。”
明华章垂着视线,依然不言语。太平公主已许多年没有想起过那位故人了,今日见到明华章,那些褪色的、变质的记忆,随着她的少女时光,如潮水一般将她击中。
太平公主眨了下眼,没忍住潸然泪下:“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像薛绍,如今想来,哪里是像薛绍,而是像城阳姑姑。你的眉眼和城阳姑姑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你的气度,却和二兄一模一样。”
明华章再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心中空茫茫一片。他不知道该像往常一样装不认识,还是询问更多细节。
太平公主抹泪,但她养尊处优惯了,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无论怎么擦泪都止不住。她半欣慰半埋怨道:“二兄也真是,这么大的事,一句话都不给我们留。要不是我在魏王身边埋了眼线,都不知道二兄还有血脉在世。幸好,你没被他找到。”
事到如今,再装不懂似乎也没必要了,明华章叹了口气,问:“您如何找到我的?”
太平公主看着他,意味不明笑了笑,道:“你也真是胆大,明知道玄枭卫是母亲的私兵,还敢进来。不过也幸亏有你,三兄回洛阳时才没有出大岔子。”
明华章一惊,霍然抬头:“您知道玄枭卫?”
“我当然知道。”太平公主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傲然道,“要不然,我为什么能先魏王一步找到你?长安、洛阳内许多联络点,都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只是母亲不完全信我,玄枭卫内壁垒重重,相互监视,便是我也无法掌控,要不然,我就用玄枭卫暗号联络你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以设宴的名义邀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母亲和魏王应当不会起疑。以后我在明,你在暗,我们一起把控玄枭卫,这天下回到我们李家手中,指日可待!”
明华章这时才明白,原来在长安为了爆炸闹得满城风雨的关头,太平公主还敢大兴宴玩,是为了找个由头见他。魏王正翻天覆地找李贤遗孤,太平公主单独宴请明华章太明显了,便索性把全京城的权贵都叫过来,大家只会觉得太平奢靡任性,而不会往其他方向想。
明华章有些意外,但回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太平公主若不知道玄枭卫,江陵为什么会被他的父亲塞入其中?如果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江安侯如何知道,进入玄枭卫,便可保证平步青云呢?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玄枭卫在两都有那么多产业支撑,背地里织出一张如此庞大的暗网,除了太平公主,还有谁有此能耐?
原来从一开始,江陵就把答案告诉他们了。明华章默默总结了教训,看来下次有秘密不能告诉江陵,这个败家子藏不住事。
太平公主初见明华章激动,落了几滴泪后,她的情绪很快平复,又变成了最得圣心的大唐公主。太平公主问:“先前不知你的身份,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是我们对不住你。但你既然知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为何不来找我们?”
明华章半垂着眸子,睫毛纤长如鸦羽,在他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自进来后就少言寡语,现在更是显出一种压抑的清冷,虽一言不发,但仿佛已说了很多。
太平公主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追究。她拉着明华章的手坐下,忧心忡忡道:“母亲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有些话连我也不敢硬劝。你若在这个当口现世,她肯定会觉得这些年我都在欺骗她。唉,只能委屈你再躲几年,等李家掌权,我立刻让三兄、四兄恢复你的身份。”
明华章终于说话了,轻声道:“不必。镇国公对我很好,我亦真心把他当父亲。其实我从没想过能恢复身份,只要最后收复大唐江山,重现太平盛世,就够了。至于我,是生是死,是恢复本名还是从未存在,都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