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刚才从奢华的宴会上回来,那些王妃公主甜腻的熏香仿佛还缠绕在鼻尖,可是,面前这一幕清清楚楚提醒着苏雨霁,那个世界不属于她。
哪怕她换上最贵的襦裙,看起来和那些贵族闺秀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她们不会顶着饥饿想厨房要怎么收拾,回来时裙摆上沾的土要如何打理,为置办今日这身行头,他们花去了多少积蓄。
如果不曾看见云端,她本可以安安心心在地上生活,然而,他们偏要告诉她,她原本出生在云上,但无意掉下来了,今后她要认命,老老实实做一个市井小民。
苏父苏母去世后,家里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做,苏行止和苏雨霁早早就学会了做饭。只是苏行止很少让她动手,十岁之前是因为她小,之后是因为苏行止做习惯了。
曾经苏雨霁丝毫不在意这种细节,苏行止做饭,那她打扫屋子就是,家里这些事情,不是他做就是她。但现在苏雨霁开始审视,他为什么处处护着她,抢着做粗活累活呢?
因为责任,怜惜,还是愧疚?
苏行止动作很快,没一会馎饦就做好了。他撒上葱花,用热油浇了一圈,空气里立刻弥漫起香气。他一边收拾灶台上的面粉、菜叶,一边对苏雨霁说:“你把碗端到屋里,自己先吃吧,我收拾好了就来。”
苏雨霁瞥了眼锅里,道:“怎么只有一碗?”
“我在宴席上吃过了,不饿。你快进去吃,一会该凉了。”
苏雨霁沉默地端走热腾腾的馎饦。等苏行止将厨房收拾干净,进屋,意外地看见桌上放着两幅碗筷。他叹了口气,说:“我真的不饿,你自己吃吧。”
苏雨霁给他倒了半碗,冷冷说:“我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都给你。”
苏行止只好坐下,拿起筷子,将蛋夹到苏雨霁碗里。他说着不饿,但吃起来却比苏雨霁快多了,反倒是苏雨霁,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汤,看起来像是真没胃口。
苏雨霁看着对面的苏行止,他袖子还没有放下来,小臂毫不避讳暴露在冷空气中。他穿御史台的衣服时显得瘦,但扎起衣袖就能看出来,他的小臂粗而结实,手上有粗糙的茧,一看就是一双做过农活的手。
生长在长安洛阳的郎君们是不会有这样的手的,哪怕常年习武,比如明华章,手上的茧也在虎口,那是握剑、挽弓留下的薄茧,和乡下的手截然不同。
但那些手也不会知道如何揉面,加多少水、多少面能让馎饦薄而不烂。苏雨霁吞下面皮,热意顺着食道流入空荡荡的胃,像一把火一样,迅速在全身烧起来。
胃里有东西后,情绪仿佛也缓和很多。苏雨霁用帕子擦嘴,问:“今日你写了什么诗,能让镇国公府的娘子都把花给你?”
苏行止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下,心道她果然看到了。他不想骗她,但是他刚刚答应了明华裳,暂时不告诉苏雨霁被调换一事。为了苏雨霁的安危着想,他只能暂且瞒她一阵子了。
苏行止轻描淡写道:“你是指明二娘子吗?她只是不知道送谁,看到我在附近就顺手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苏雨霁定定看着他,问:“是吗?她的兄长明华章就在不远处,再不济,和她交好的谢济川、江陵都在,她不给他们,偏偏给你?”
苏行止避开视线,说:“只是凑巧罢了,她年纪还小,没有多余心思,你别乱想。”
苏雨霁原本快平息的情绪在听到苏行止这句话后又翻涌起来,之前她只是感到被命运戏弄的不公,现在,却是被亲近之人欺骗的愤怒。
苏雨霁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目光像冰一样尖锐,也像火一样酷烈,质问道:“我乱想?她赠花以待,你百般回护,你们都是光明磊落的善人,只有我恶毒又善妒是吧?”
苏行止怔忪,终于意识到苏雨霁的情绪不对劲。他上前,欲拉苏雨霁:“雨霁,你怎么了?”
“别碰我!”苏雨霁猛地抬高声音,甩开苏行止的手。她目光灼灼盯着他,问:“写诗之后,你离开了很久。你是不是去见她了?”
宴会上,太平公主提出将花送给自己心目中的“长安第一俊才”时,她第一反应便是他。无论发生什么,他在她心里都是最好的,她本打算立刻将绒花送给他,靠近时,却发现他在和明华裳说话,明华裳悄悄在他案上留下一朵花。
苏行止拿起来看了看,暗暗掩入袖中。
苏雨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又恼又气,还夹杂着嫉妒。苏行止本该毫不犹豫站在她这一边的,他怎么敢偏向其他女人?
苏雨霁冷冷望了苏行止一眼,不想听他说话,转身回去了。她在宴席上一个人都不认识,只能自己坐着生闷气,最后她手里的花不知如何处理,便又走到男客厅,打算扔给苏行止。
然而意外的是,苏行止竟然不在。她看到了他的诗,写得风骨冷峻,锐利严肃,一如他的人。她守在诗前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
苏雨霁越等越生气,根本不想管什么规则了,随手将花扔到厅外。她不知道明华裳什么时候出去的,但她注意到明华裳进来没多久,苏行止也回来了。
苏雨霁一直不愿意相信仆妇的话,她坚信苏行止对她是真心的,所谓为了亲生妹妹故意隐瞒她是仆妇挑拨,但这一刻,苏雨霁动摇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不对,但她始终不愿意相信从小牵着她长大的养兄,会骗她至此。
苏雨霁问出这句话后,就一直观察着苏行止的反应。苏行止下意识移开视线,低头去收拾桌子,说:“是。京兆府和御史台有职务往来,她约我谈卷宗的事。”
苏雨霁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更冷了。苏行止一直不会撒谎,如果他问心无愧,肯定会很无奈地叹气,然后任由苏雨霁盘问,绝不会岔开话题。但今日,他躲开了她的视线。
苏雨霁紧盯着苏行止,逼问道:“你以前可从不会左右逢源,私下赴约。为什么她约你,你就出去了?你对她,真的没有私心吗?”
苏行止可不是一个会看人面子的人,来长安这段时间,不乏有人重金宴请他,都被他推拒了。但明华裳找他问卷宗的事,他就二话不说出去了。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是否他也知道明华裳是他的妹妹,所以才对她格外宽容呢?
苏行止手指攥紧了筷子,解释的话几乎就在嘴边,但想到态度奇怪的镇国公,来路不明的第三个孩子,他硬生生忍住,说:“没有。我不过一介清贫书生,而她是公府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需要我的私心?”
苏行止本意是安苏雨霁的心,告诉她他对明华裳没有男女之情。然而他说出来后,苏雨霁却沉默了。
苏雨霁一动不动盯着他,苏行止渐渐被盯得后怕,忙放下东西上前:“雨霁,你怎么了?”
苏行止这句话正中她的痛处,苏雨霁忍了一路,如今终于爆发。她用力推开苏行止,自嘲般点点头,道:“好。她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委屈,我就可以。苏行止,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行止一怔,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得罪了苏雨霁。他愣怔的功夫,苏雨霁已经推开门,大步朝外走了。苏行止终于意识到严重性,忙追出去:“雨霁,外面已经宵禁了,你要去哪儿?”
然而等他追出门后,巷道里空空荡荡,哪有苏雨霁的身影。苏行止匆匆锁了门,挨家挨户在附近寻找,苏雨霁藏在暗处,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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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富丽堂皇的太平公主府,盛筵散去,满地狼藉,愈显萧索冷寂。一位华服女子站在窗前,长久凝望着那一轮明月。
这么多年,太平公主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薛绍,怀念二兄,怀念父亲还在世时的岁月。如果父亲没有死,或者二兄没有死,此刻,她是不是正该和他花前月下,或在吟诗作对,或在教导孩子,或在被翻红浪。
意酣情浓时,她或许也会调笑,说她的侄儿长得极肖他年轻时,却比他年轻时更俊美清雅。他大概已经蓄了须,装作失意地样子说:“青春不在,公主凑活凑活看吧,勿要嫌老爱俏。”
太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却是无尽的痛苦。
他死了,二兄也死了,她的驸马换了一个人。外人议论起来,都会羡慕她李令月命好,第一任驸马是全长安闻名的贵族俊才,哪怕卷入谋反案死了,第二任驸马才华相貌也样样拔尖。只因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对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马的妻子,心甘情愿来做驸马。
然而,若非薛绍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虚情假意。这些年无论两人多么亲近,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个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忍受屈居另一个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个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着一捧怎么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华章。
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养得很好,端正、磊落、机敏,容貌像公认最出色的薛绍,风骨却极肖二兄。
但他却比李贤狠心多了。他对着她说“不死不休”时,眼中的光如此决绝,太平公主几乎看到了当年她哭跪在阶下,却依然执意赐死薛绍时的母亲。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会长,尽挑着长辈们的好处长。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千古不变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
时局是从六月紧张起来的,最初是武后写《少阳政范》与《孝子传》给李贤,指责太子不孝。随后武后的亲信明崇俨被强盗杀害,武后怀疑是李贤动的手,由此揭开惊动一时的东宫谋反案。
李贤身陷造反风波时,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唯有他们的母亲,像忘了这是她的儿子一样,步步紧逼。李贤无奈做《黄台瓜辞》,写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以摘瓜人喻亲生母亲武后,以四个瓜喻他们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亲停手,勿要落到瓜绝蔓零、骨肉相残的惨剧。然而他们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政客,武后依然冷静地派亲信调查太子谋反案,并在东宫马房里找到数百具铠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宽恕此事,武后却坚称“李贤怀逆,大义灭亲,不可赦。”
高宗无法,只能以谋逆罪名将李贤贬为庶人。李贤在宫中听到此事后,长叹一声,说:“太子谋逆,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为人君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不死,无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让母亲消气,饶贤妻儿家眷、东宫属臣一命。”
说完,李贤就拔剑自刎,痛快得甚至没有和传信宫人说一句软话。他的死讯传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当场哀恸落泪。武后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敌,慈母心肠终于回来了些,便没有继续追究李贤太子妃、嫡长子的罪名,而是将他们流放普州,追随李贤的文人、武将、幕僚只是被罢免了职务,无一人受到牵连。
当时李贤的贤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武后虽已理政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个皇后,李贤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反击之力。但李贤不愿意挥刀向自己母亲,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边人,所以他选择自刎,以两全忠孝。
章怀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输就输在他心善。在他刚死时,东宫家眷确实保住了,但才过了四年,就被武后追令逼死。
十七年过去了,多少楼起楼塌,多少繁华归土,臣子依然对章怀太子念念不忘。就连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始终无法释怀,从小最聪明、最好学、最宽宥的二兄,就这样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太年轻了,未知人心险恶,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长大些就知道,一个不敢杀人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优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确信,等他知事后,他会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栏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没注意到回廊后,定王已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丫鬟垂着手,小心问:“驸马,是否要去唤公主?”
定王穿过窗宇,看到了她身后的墨台画像。作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前驸马薛绍的遗物。
能让太平殿下想这么久,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那个人是谁,也无需赘述了。
定王无声拂了拂袖,转身毫不留恋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诉公主我曾经来过。”
月亮终于挣脱云层,银色光辉公平地照向人间。执金吾在街道上巡逻,有人趁着执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墙,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有人提着灯焦急寻人,有人凭栏望月,有人缩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许久。
可是最终,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月色西落,逐渐黯淡透明,一轮更强势的光芒在东方蓄势待发。
黎明将临,正如明月从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无论多么悲伤,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圣历二年,二月十二,距离花朝节还有三天,距离女皇的破案期限,还有十六个时辰。
第139章 告密
女皇要在花朝节去曲江游园,要求京兆府在二月十四日之前抓住凶手,保证宫廷仪仗顺利出宫。虽然女皇说的是二月十四,实际上申时三省六部就散衙了,他们至少得在二月十三日申时前抓住凶手,将消息递到刑部。
京兆府所有人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连明华裳都没法偷闲了,她早早来到京兆府,找到行色匆匆的任遥,说:“任姐姐,今日我跟着你们一起去街上搜查。”
任遥和江陵正在商量今日的人手安排,听到她的话,任遥说:“你画出了范围,搜人是羽林军的责任。你安心待在京兆府里,不用受累。”
明华裳说:“抓住凶手最要紧,分什么你的我的。我虽然体力不好,但如今没时间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现在确实缺人,任遥见明华裳执意,就没再坚持。她们正在说话,门口进来一行人,江陵看到,用力拍了明华裳一下:“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你二兄来了,你跟着他呗。”
江陵的嗓门毫不遮掩,整个庭院都听到了。那行人走到院子中间,朝他们这边看来,为首的人正是明华章。
明华裳昨夜和明华章不欢而散,一点都不愿意看到他,连今日出门她都特意绕远,就为了避开他。突然被江陵喊出来,明华裳非常尴尬,拉着任遥就走:“我有事要和任姐姐说,我们先走了。”
她低着头,拉着任遥快步跑出门,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她一样。江陵在背后叫了好几声,诧异地挠头:“躲什么呀?什么事非要避开人说?”
明华章侧眸看向她离开的背影,淡淡收回视线,对江陵说:“劳烦你们多关照她,今日天冷,她畏寒,这个手炉让她带着,不必告诉她是我给的。”
江陵接过,毫不客气地自己抱着,嘟囔道:“你们兄妹俩真奇怪,有什么话不直接说,一个跑到外面,一个让人转交。行了,我记住了。”
明华章薄唇抿着,整个人浅淡的像是黎明时的月光,苍白单薄,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日光吞噬。他对着江陵颔首,认真道:“多谢。”
江陵大咧咧地说了句“客气”,摆着手去追任遥和明华裳了。明华章默默看着那三人的背影,身后的衙役忍不住提醒道:“少尹,京兆尹还在等您。”
明华章回神,掀衣大步向前:“走吧。”
京兆尹作为京兆府的主官,宫殿也在最中间的位置。明华章进店,嗅到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腥味,他暗暗皱眉,看到桌腿下揉着一团帕子,中间似乎有血迹。
京兆尹的咳嗽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京兆尹看到他们进来,立刻说起公事。这个念头只在明华章脑海里过了一圈,马上就被案情压过。
京兆尹问:“期限只剩两天了,凶手有眉目了吗?”
功曹参军说:“还没有,但还有十六个坊没有搜查,羽林军那边搜六个,剩下的我让捕快们加把劲,争取在明日之前将所有坊搜完。”
明华章皱眉,说:“长安足有一百零八坊,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将每一个坊都搜一遍。第一案死者钱益死在西市锦绣楼,第二案楚骥死于南城长安县辖区内,第三案严精诚虽然家宅在东城,但他最主要的药铺开在西市,所以我猜测凶手应当居住在长安西南一带。带人去搜东城权贵云集之地只会浪费时间和人手,不如将所有人集中在西城,将西市附近的坊市重新搜一遍。”
如果时间充裕,明华章当然觉得将所有坊市都搜一遍保险,但现在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这种时候还循规守旧只会误事,不如赌一把,二搜概率最大的地方。
何况,明华章并不是完全赌运气,他是真的觉得凶手应当住在西市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