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霁因为明华章有家不能回,无论明华章愿不愿意,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伤害。明华裳没有替明华章说好话,这是他和苏雨霁之间的事情,该由明华章自己解决,她不该插手。
很快,前面就是存放招财尸体的院落了,明华裳径直走向院门,看守的侍卫看到她,惊讶道:“二娘子,您怎么来了?”
明华裳淡淡颔首,说:“我来看看招财。”
侍卫踌躇,二郎君说了,除非他陪同,否则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侍卫拿不准二娘子算不算“任何人”。他犹豫片刻,说:“娘子稍等,属下去禀报二郎君。”
他话没说完,猛地听到一阵风声。他并没有防备明华裳,所以后背完全袒露在黑暗中,哪能料到偷袭。他意识到不对,正要躲避,后脖颈已传来一阵痛意,他两眼一翻,不可控制地昏迷过去。
明华裳叹气,说:“其实,让他去禀报也无妨,没必要打晕他的。”
苏雨霁已利落地放倒看守,她拍了拍手,淡淡道:“你刚才说了,无论那群龙子皇孙怎么斗,赢家都不会是我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过河拆桥呢?我不信他,只信自己。”
明华裳当然相信明华章不会对镇国公府不利,然而苏雨霁前段时间莫名被一波人盯上,如今又从明华裳嘴里得知了截然相反的身世,她心怀警惕,对所有人尤其是皇室成员抱有敌意,也无可厚非。明华裳没有在这种时候劝苏雨霁,而是默默将晕倒的侍卫拖到避风的地方。
明华裳站在房门前,伸手覆在门上,却许久没有勇气推开。
薄薄一扇门,却仿佛重愈千钧。招财就在里面,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但当她站在这里才发现,替自己朋友验尸,是多么需要勇气。
明华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数到三就开门。一,二,三,明华裳咬着牙用力,猛地推开房门。
里面阴冷黑暗,寒意像蛇一样扑到明华裳身上,疯狂撕扯。她不允许自己后退,逼着自己抬腿,木然走向中间的黑影。
招财躺在台子上,她还维持着死时的姿势,身体蜷缩,双手僵硬地护在腹前,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死灰。明华裳乍然看到,心脏像被尖刀重重捅了一下,猛地转身,急促地大口喘气。
苏雨霁站在门口,见她这么勉强,道:“要不我来看,然后将伤口描述给你?”
明华裳摇摇头,她拿出火折子,吹亮,逼着自己转身,一寸寸扫过招财的尸体,不肯让自己漏过分毫:“我来。那个人是如何伤害她的,我要一点一点,全部看清楚。”
明华裳俯身察看尸体,黑暗浩浩荡荡,寂静无声,她手里的火光如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黑暗吞没。苏雨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可适从。
什么都不说好像太不近人情,然而安慰她,两人的情分似乎也没到那一步。
在苏雨霁纠结时,屋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她那么胆小,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害怕?”
冰块无声挥洒着寒气,火光摇摇晃晃,时不时掠过尸体灰青色的脸。明华裳站在冰床前,握着死人的手喃喃,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苏雨霁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由左右看了看,问:“你这是……和鬼魂说话?”
“她是招财,不是鬼魂。”明华裳垂下眸子,道,“何况,鬼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每日活在人群中,连人都不怕,何必怕鬼?”
苏雨霁挑挑眉,慢慢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你有些时候真的让人看不懂。你整日表现得活泼快乐,仿佛未来全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你又对人很失望。”
明华裳低低道:“因为人性,本身就让人很绝望呀。我决定将余生投入到追凶沉冤、惩恶扬善时,也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毕竟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不在乎可能遇到的危险,哪怕招致凶手的报复,也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为什么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招财连镇国公府都没有离开过,她单纯热心,心直口快,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和喝,什么人能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人心,怎么可以恶到这个程度呢?”
许久后,门口传来苏雨霁的声音:“你这是在和我谈心吗?”
苏雨霁本以为明华裳会否认,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点头:“是。”
她这么直接,倒让苏雨霁没法接话了。苏雨霁看着面前阴森森的冰块和尸体,意味不明笑了声,说:“这是我见过最怪异的谈心。”
苏雨霁望着头顶璀璨明亮的星空,心中觉得十分讽刺。多可笑,这么寒冷的夜,却有这么美丽的星空,仿佛天上那些神仙从来不管人间悲欢离合,兀自排布着他们喜欢的星辰。
就像无论发生什么,第二日的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
苏雨霁突然问:“你知道羊半疯为什么会疯吗?”
明华裳如实摇头:“不知道。”
“世人见到一个疯子,第一反应大抵都是厌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如此。我想不通羊半疯为什么会自大到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要害他,便去玄枭卫查了他的生平,没想到,却找到一份刑讯记录。”
“羊半疯,是被审讯的那个。”
明华裳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听苏雨霁说话。苏雨霁也不在乎别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垂拱二年,圣人重用酷吏,整肃朝堂。那时羊半疯还叫羊怀沙,他刚中进士,意气风发,才名远播。他在和朋友小聚时,义愤填膺批评时政,没想到被好友告密,他被酷吏抓起来严刑拷打。等出来后,他的信念就崩塌了,从此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他觉得朝廷不可靠,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要杀他,疯疯癫癫至今。然而,哪怕他都这样了,还是努力活着,拼命说我不想死。”
羊怀沙,怀沙,乃是屈原投江前的绝命词。
明华裳和夜色一起沉默,苏雨霁依然仰望着星空,无波无澜说道:“不只是羊半疯,我在民间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天灾,人祸,疾病,徭役,他们光活着就要拼尽全力,却依然在泥淖里挣扎、呐喊,努力想活下去。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
“你无需为生计奔波,有能力,也有人支持你做自己向往的事,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上天赐予你天赋,如何处置是你自己的事,哪怕扔在地上弃之不用,也是你的自由。但说实话,因为这种事放弃,怪可惜的。”苏雨霁用刀柄支着门框站直,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伸手指向东方,“你看,天快亮了。”
明华裳顺着苏雨霁的手指望去,东方泛起蒙蒙亮,原来不知不觉间,夜晚已经过去了。
她们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望着霞光刺破云霭,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阙楼如约响起鼓声,激越的鼓点和着佛寺晨钟,一起奏响在长安上空。
生命苦涩如歌。哪怕如此,依然要在日出时高歌。
明华裳低低呼出一口气,道:“原来他说的有大人物要杀他,是这个意思。”
明华裳说完,突然怔住,喃喃:“大人物……”
许多片段闪过明华裳脑海,她眼珠无意识盯着阳光,无数条线在她脑海里延伸、断裂又重新编织,最后,汇聚在同一个点上。
明华裳忽然转身,快步跑向招财:“不对!”
第148章 铠甲
明华裳快步跑到招财身边,却不是看伤口,而是翻找衣物。果然,明华裳在招财的荷包里,看到一块精巧的金牌。
刚才明华裳验尸时曾无意扫过一眼,但她没有注意,又放回招财的荷包里。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招财这些年全天围在她身边,招财有什么东西,她怎么会不清楚?
但明华裳从未见过招财戴这块金牌。
何况,明华裳细细打量金牌,它有半个手掌大小,轻薄小巧,看起来应该是装饰,但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空”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花纹。
用招财的话说,这也太“晦气”了,她不会喜欢这种风格的饰品,更不会随身戴着。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招财的荷包里呢?
明华裳几乎立刻就想到,这是凶手留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招财尸体上留一块金牌,他想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明华裳想到第三案现场的字谜。大家都以为凶手留的字是“明”,招财误被凶手当做明华裳而死。但如果他们都猜错了呢?
明华裳飞快回想严精诚的爆炸现场,亭子上方刻着日月花纹,外面对联上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严精诚的尸体倒在其下,身上唯有金饰还保留着原貌。谢济川说,严精诚的尸体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而招财死时,身上却多出一块来路不明的金牌。
日,月,空。
难道……
明华裳眼睛忽的瞪大,苏雨霁见明华裳突然自言自语,有些担忧地碰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明华裳猛地转身,用力握住苏雨霁手腕,激动道:“我知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谁了!不好,花朝节圣人要出宫放灯,芙蓉园很危险!”
苏雨霁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按住明华裳,强行让她冷静下来:“你在说什么?”
“他想弑君。”明华裳眼睛清亮逼人,像燃烧的星火,灼灼生辉,“他下一个想杀的人根本不是招财,也不是我,而是女皇陛下!”
日月当空,世上唯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女皇,武瞾。
而这时,朱雀街上隐隐传来礼乐声,明华裳脸色骤变,十分诧异:“这似乎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仪仗,可是,今日明明是十四,圣人不是说二月十五去观花神灯吗,怎么提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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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章昨夜收到太平公主的回信后,就一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檐上夜色。
今夜无月,宇宙浩渺,星辰游曳。
明华章想到不久之前,他去鄠县找宋岩柏父母时,天上星河也是如此盛大璀璨。
那两位老人麻木地说他们认命了,他们曾经不服儿子被判意外身亡,反复上告,然而哪怕得到了好心人支持,依然胳膊拧不过大腿。
京兆府调查过后,维持原判。楚骥德高望重,有什么可图谋徒弟的,宋岩柏乃是炮制药材时不小心,意外中毒而死。
宋父宋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从愤怒到麻木,如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或许儿子真的是记错了药物,自己害死了自己吧。
明华章无言叹息,他顺口问帮他们整理证据、鼓励他们上告的人是谁,那对老人说,是一位姓廖的大人。
廖大人……明华章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到柳氏。
之前商讨时,他们苦寻死者的共同点而不得。其实前两案死者的交集除了柳氏,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报过案。
只不过没人发现他们的罪行,他们全须全尾离开,继续安享财权名利。
仿佛黑暗里一点火星,明华章紧接着想起更多事情。去锦绣楼看过百岁灯的不止名单上的人,还有官府。上元节前,官府要检查全城灯光火烛,而这种事,一向由京兆府负责。
有谁能清楚还原出长安尘封多年的悬案细节,知道哪些人明明有罪却被无罪释放,有谁能在大牢里无声无息杀了黑虎,能每次都准确地在京兆府收网前放走凶手?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张网,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在长安做了十年司法参军,去年刚刚升为京兆尹的“庸官”,廖钰山。
明华章从鄠县回来时,就已经在怀疑京兆尹了。只是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李重润杖毙,永泰郡主流产,招财被杀,明华裳昏迷不醒,明华章疲于善后,根本没时间去京兆府找廖钰山对质。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已足够印证明华章的猜想。明华裳因招财之死大受打击,不在现场,明华章也因为家事告假,京兆府便在长官的指挥下顺利抓到一个嫌疑人,对方疯疯癫癫,无法自辩,所有人理所应当觉得这是凶手。
一个疯子,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上次廖钰山就想栽赃贺勇了,只不过明华章和明华裳在场,两个人较真又刨根问底,廖钰山屈打成招的戏唱不下去,只能将贺勇释放。这次没有明华章和明华裳搅局,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及时破案,当是大功一件。可是,廖钰山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立功吗?
那他有很多种办法,何必要动手杀人?
除非,他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明华章慢慢攥紧手心的密笺,他知道,只要拆开这封信,他就能知道答案。
太平公主的亲信给明华章送信时,还附赠了一个消息。京兆尹赶在最后期限前破案,女皇屏退众人,在殿中单独召见他,谈话内容不知。出来后,女皇下令提前花朝节行程,明日便出宫放灯。
动物在受惊时,往哪里跑,就说明巢穴在哪里。同理,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时,他做什么,就说明他最在意什么。
明华章不信廖钰山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怀疑了,可是他依然进宫述职,就为了劝说女皇提前一天出宫。他想做什么呢?
明华章静坐良久,终于还是撕开密信。
去年玄枭卫里有人叛变,向魏王泄露双璧行踪,差点害明华章被魏王识破。明华裳为了找出叛徒,故意传递假消息,而那天魏王的人果然去接头地点埋伏了。这就说明,经手他们消息的人中,必有叛徒。
明华裳巧妙利用宫门每日要落锁的规矩,打了个时间差。她故意在前一天晚上锁宫门前传递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接头,而埋伏的人还是先他们一步到场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递消息,唯有第一批出宫的人来得及。
这样一来,内奸的范围已大大缩小。明华章原本打算靠自己查出叛徒,他不赞同太平公主的做法,所以并不想借助她的力量。但是现在,明华章动摇了。
只要能得到结果,好像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太平公主在宫廷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利用她是最快、最省事的办法,为什么不呢?
所以明华章传信给太平公主,要近期控鹤监成员出宫名单。控鹤监是玄枭卫的头脑,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秘密,然而,这么核心的机密,才过一个时辰,太平公主就送来了。
明华章一行行扫过名单,在里面注意到一个人。
控鹤监每日有专门的太监出宫采买,借机收发信息,而同时在“双璧”递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宫的,是一个姓郑的回事太监。
明华章又去查郑回事的负责范围,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长寿坊。
明华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切至此,已经十分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