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挑眉,心中有些微妙。明华裳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叫苏行止的少年,她觉得对方有眼缘?
这对一个妙龄小姑娘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华章不动声色,问:“哪里有缘?”
明华裳噎住,她难道能说她好奇亲兄长是什么人吗?明华裳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没什么,只是感觉他看起来很可亲,为人也不错。二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进入玄枭卫吗?”
可亲。
这可真是一个越问越让人不喜的答案。
明华章淡淡道:“偶然看到过,他们本姓苏,兄长苏行止,妹妹苏雨霁,本是太原府人,后来长辈病逝,他们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们,就搬离家乡,阴差阳错碰到玄枭卫,被吸纳进来。”
明华裳瞪大眼睛,她知道苏行止的名字,却不知他们离开太原府竟是因为有人跟踪!她心都提起来,忙问:“是谁在跟踪他们?”
明华章静静看着她:“你很关心他?”
这话虽是问句,但意味笃定,完全没有等明华裳回答的意思。明华裳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异样了,打哈哈笑道:“好奇而已。二兄,我们之后要做什么?”
她急着转移话题,并没有注意到,明华章问的是“他”。这样的表现落在明华章眼里,无异于默认。
明华章生出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一向觉得一见钟情很扯,无非是见色起意罢了,非要将其乔饰成爱情。可是现在,他的妹妹,很可能对一个穷小子一见钟情了。
明华章也说不清心里淡淡的不悦来自哪里,他提醒明华裳道:“二娘,你说过的,近两年不想议亲,我这才给你安排了德业观。如果你动了凡心,想要还俗,公府那边可说不过去。”
其实这话毫无道理,如果明华裳后悔,决心回镇国公府嫁人,明老夫人和镇国公只会喜闻乐见。临阵退缩在玄枭卫内有些麻烦,但并非不可解决。
这本身就是明华章最初想看到的画面,为什么现在他却不满意了呢?
明华章理不清自己的想法,明华裳抱住明华章手臂,双眸亮晶晶看着他,笑道:“我知道。江陵和任遥的理由非常简单,只有我的如此麻烦,不过是二兄偏爱我罢了。二兄既想保护我的名声,又想满足我的愿望,为此不惜大费周折。天底下除了二兄,再不会有人这样认真待我。二兄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以后我定真心孝顺二兄,绝不让你失望。”
明华裳这一番话热血真诚,然而明华章听了,却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孝顺?
“倒也不必。”明华章道,“你年纪还小,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妄动杂心就好。你今日累了,先休息吧,一会我会让人将膳食送到你房里。明日有许多训练,你安心睡觉,养精蓄锐,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明华裳用力点头,心想她向来吃好睡好,明华章怎么会有这种担心呢?
明华章看着她的模样就知道她没领会他真正的意思,但他是兄长,这类话无法挑明,只能安慰自己明华裳只是好奇,等时间长了,对苏行止自然而然就没兴趣了。
这样想着,明华章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他起身,揉了揉明华裳毛茸茸的发髻,说:“安心歇息吧,明日我来叫你。”
第49章 少年
刚到陌生的地方,明华裳晚上睡得并不安生,第二日天没亮就醒了。她知道以后任何事都要靠自己了,不敢耽误,赶快起身梳洗。她刚收拾好,外面就传来缓慢有力的敲门声。
明华裳悄悄溜到门边,猛地拉开门,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二兄,早上好!”
明华章怕明华裳不习惯,今日特意早来了一会,没想到才刚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
他被那张怼在眼前的明艳笑脸晃了晃眼睛,一时如天光乍破,云收雨霁,连初夏清寒的风也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明华章反应过来,为自己的失神感到诧异,笑道:“淘气。准备好了就走吧。”
明华章先带着她去用早膳,然后去校场。这个基地不允许带奴仆进入,全封闭式管理,一日三餐有膳食堂供应,其余时间想吃东西那就自己想办法。
他们出来的早,路上没多少人,明华章给她低声介绍各个地方,明华裳仔细听着,将路径记在心上。
到校场后,人就慢慢多了。明华裳举目望去,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中间设有箭靶、武器、木头人等物,西南边还有一道近乎垂直的峭壁。
晨光熹微,明华裳看着峭壁上隐约的黑色影子,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人?他们就这样上去了?”
不系绳子,不带护具,徒手攀岩?
“对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明华裳吃惊,慌忙回头,看清来人后赶紧行礼:“参见将军。”
韩颉挥挥手,说:“我只是随便来看看,不必紧张。这道悬崖仅是最基础的考核 ,你们过几天也要上哦。”
明华裳呼吸一窒:“那……如果摔下来怎么办?”
韩颉负手看着她,笑眯眯道:“那就下辈子注意。”
明华章浅淡道:“不要被他煽动,训练是循序渐进的,不会一开始就让你们攀峭壁。”
明华裳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
趁韩颉走开,明华裳忙压低声音问明华章:“二兄,训练内容到底有什么?”
“如果你问校场的话,骑射、拳脚、武器、暗器,能学的都学,攀岩只是最基础的锻炼下盘的练习。下午还有文课,天文地理、传递密语、破解密语、方言习俗、毁尸灭迹,都会教。”
明华裳越听脸色越迷茫:“毁尸……灭迹?”
“是啊。”明华章淡然看着她,“在外执行任务,杀了目标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清除尸体上的痕迹,分尸、焚烧是最低级的手段,能伪装成自然死亡最好。”
明华裳的表情彻底崩坏了,她耷拉着脸问:“阿兄,我现在说想退出,还来得及吗?”
明华章毫不意外,淡道:“你觉得呢?”
“妹妹,说什么呢。”一道清润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扶住明华裳肩膀,歪头看她的脸,“为什么垂头丧气的,是谁惹妹妹不高兴了?”
一道劲风朝谢济川袭来,谢济川侧身躲过,打了个旋站到明华裳另一边,但扶在她肩上的手放下来了。明华裳摇摇头,还是没法高兴起来:“我没事。”
谢济川控诉地看向明华章,道:“肯定怪你。”
明华章冷冷勾了下唇,说:“你要是管不好你的手,我不介意帮你。”
不知何时起校场上已站满了人,但明华章和谢济川一个清辉如月,一个温润似风,两人都穿着白色练功服,窄袖束腰,双腿修长,站在一起十分抢眼。他们身边不知不觉空出一道隔离带,明华裳被迫跟着沾光,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待遇。
她正浑身不自在,幸好任遥和江陵来了,及时解救了明华裳。任遥一路走来,看到这么大的场地、这么多武器,眼睛都亮了:“好地方。”
江陵有气无力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没见识,这有什么好的。”
任遥毫不客气,一巴掌呼在江陵后脑勺:“今日若不是我,你就要迟到了,还敢叽叽歪歪?”
说起这个江陵愈发愤怒:“你还好意思说!我正睡得好好的,你一脚踹开门,将我的被子掀走了!你还是个女人吗?”
明华裳眼睛滴溜溜转,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任遥也怒斥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他说一人迟到,全组连坐,我会管你死活?”
明华裳嗖得回头,谢济川颔首:“是我说的。但我可没教她掀被子。”
他们这边动静太大,越来越多人朝他们看来。明华章低咳一声,说:“危月,以后你去叫他,他们俩毕竟男女有别,这样成什么体统。”
谢济川无情拒绝:“我没有掀男人被子的爱好。不如你去,我去叫醒妹妹。”
明华章的回答是长腿横扫,狠狠踹过去,谢济川及时朝后跳开,躲开了明华章的攻击。谢济川还不见好就收,挑眉道:“在非对战时间攻击同门,你犯规了。”
明华章最开始只是警告他,结果谢济川如此不识抬举,明华章解开袖扣,露出修长劲瘦的手臂,拼着犯规也要好好教训他。明华裳看情况不对,连忙抱住明华章:“阿兄,冷静,将军马上就来了!”
而剩下两人还袖着手,江陵阴阳怪气道:“哎呦,这就是烽火戏诸侯,一怒为红颜?”
“不懂就不要乱说。”任遥道,“不过,你们要打拿武器打,这样又打不死人,有什么看头。”
明华裳气急攻心,她抱着明华章的腰,回头怒喝:“你们给我闭嘴!”
苏雨霁和苏行止也来了。苏雨霁看着不远处打打闹闹的五人,拧眉道:“他们在做什么?”
苏行止同样不懂。他看着前方,此时太阳初升,万丈霞光,明灿灿的阳光落在那五个少年少女身上。三个郎君气质各不相同,但都个高腿长,少年意气,英姿勃勃;两个女子一个英气,一个甜美,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修长的脖颈、素净的面颊,像身后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样,美好到让人叹息。
苏行止无法理解,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为什么还能如此明亮欢快?仿佛不是身处训练暗卫的秘密基地,而是在曲江洛水,春风盛宴,五陵年少,自在飞扬。
明华裳并不知道此刻别人正用异类的眼神看他们,险险在他们小组发展成队内互殴前,韩颉出现了。明华裳长松一口气,忙道:“韩将军来了,别胡闹了,快站好!”
明华章无奈,她昨天才刚来,今日就敢呵斥他了。但事有轻重缓急,当着韩颉的面,他不好太不给面子,只能暂时按捺住修理谢济川的念头。
总算消停了,众人一起抬头,看向上方的韩颉。韩颉并没有像普通军营将军那样训话、下马威,而是笑眯眯道:“大家都来齐了吧,那就好,我还以为今日会有刺头呢,可惜了。不管你们入玄枭卫之前是什么身份,进来了,就要守玄枭卫的规矩。好在玄枭卫规矩很简单,很多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用什么手段,玄枭卫内也是这样,只问结果,胜者至上。”
这和众人心目中军纪的相差甚大,韩颉并不管给下面的年轻人造成多大震动,笑着道:“好了,开始训练吧。我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直接开始实战,一会儿会有师父来教你们格斗,现在,先绕着校场跑十圈热身。”
明华裳听到呼吸微滞:“十圈?”
她木然扫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校场,只觉得脑瓜嗡嗡的。
然而没人解释,队伍中已有人率先抢跑。除了明华裳几人,其他人都是以单人身份进入的,习惯了单军作战,独来独往,当然不会管其他人死活。
一眨眼校场就乱了,人群各自抢夺有利的位置,没有丝毫队形可言。
明华章看向明华裳,目光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明华裳咬咬牙,心想不过十圈而已,她有手有脚,就不信啃不下来。明华裳对明华章说:“二兄,你不用管我,你先走吧。我肯定跟不上你,不如在后面慢慢来。”
明华章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没指望明华裳能跑下来,坚持一圈都算给他面子。明华章道:“量力而行,有我在,韩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明华裳点头,笑容中朝气满满。等明华章一转身,她的脸就垮下来。
明华裳回头,和身边的江陵面面相觑。江陵试探道:“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好啊。”明华裳欣然应允,“慢慢跑,谁快谁是狗!”
任遥从小习武,这种程度对她根本不算什么。她一圈跑完,经过明华裳和江陵时,听到那两人相互打气:“其实很简单的,只剩下区区九圈半,不值一提!”
勇气可嘉,任遥毫不留情从他们身边掠过,留下句“你们垫底了”就飘然远去。
越来越多人超过他们,明华裳的体力飞速枯竭,视线里只有单调的黄土,和自己越发粗重的喘气声。她感觉到江陵似乎超前一步,她终于图穷匕见,拖住江陵道:“不许先走!”
她死也要拖着江陵当最后一名!
江陵也龇牙咧嘴道:“放开我,我至少能当倒数第二!”
韩颉站在高处,看到校场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而在一片龙腾虎跃中,有两条漏水的船显得格外突出。
明华裳和江陵相互拉扯,本来就慢,还试图把对方踩在自己身后。韩颉良久无语,片刻后对身边人说:“你觉得怎么样?”
明华章不知何时站到韩颉身边,淡淡道:“你捡的人,你觉得呢?”
韩颉皮笑肉不笑呵了一声,仔细听似乎有磨牙的声音:“还真是一对卧龙凤雏呢。”
明华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她从小娇生惯养,而这里许多人要么已有武功基础,要么先前做过探子,将她和他们放在一起训练,并不公平。”
韩颉听后笑了笑,揶揄道:“久闻明中郎将正直公谨,恪守君子之德,没想到,竟也会有徇私的时候?”
明华章没理会他的玩笑,说:“以她的身体状态,两圈就已足矣。你不要逼得太紧,差不多就让人叫停,带她去休息吧。”
韩颉却挑挑眉,不说答应不答应,而是道:“好,只要她停下放弃,我就派人去给她解困。”
明华章不满韩颉这样敷衍的承诺,但明华裳最是灵活,应当不会让自己受苦的,他也没有过分强求,转身道:“一言为定。”
明华章以为明华裳很快就会停下,然而,直到所有人都跑完了,场上只剩下明华裳和江陵缓慢挪动,她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明华章一直盯着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无论他嘴上再绝情,都不可能真的不管明华裳,想来明华裳也知道这一点。她只要停下,韩颉的人就会适时出现,给她寻个借口,体面地免除剩下的圈数。她明明清楚,为什么还不放弃?
谢济川抱臂看着艰难挪动的明华裳,道:“她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换成寻常女子,现在早受不了了。”
跑步不只是身体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没人会觉得跑步是件愉快的事,这是一场意志力和本性的漫长拉锯。坚持下去需要许多决心,而放弃,只需要顺从自己的心愿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