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山茶理所应当道,“戌时之后,风情思苑的门一直关着,大堂里那么多宾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有人绕过所有人的眼睛,进房里杀他?等亥时后,妈妈终于腾出手了,她本是去风情思苑催他走,没想到一推门却看到个死人。当时妈妈身边跟着很多人,大家都看到包厢里门窗紧闭,地上干干净净,张三郎靠在桌案边,手里握着刀,脖子上流着血,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已不知死了多久。桌案上放着画,大家都说是他爱画成痴,得道开悟,魂魄进入画中做神仙去了。”
明华裳沉默,如果不是知道张子云随身携带的宝图丢了,她可能也会觉得这是自杀。
她在风情思苑外踱步,缓慢丈量地形。透过窗缝,能看到风情思苑南北两面是墙壁,东面窗户临街,西面门窗挨着二楼走廊。
东窗有玄枭卫眼线盯着,确定没有人开窗;西门有月狐全程眼睛不错监视,也确定没有任何人靠近。
这就奇怪了,难道凶手会穿墙术吗,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包厢,杀死张子云,并取走画卷的?
或者她该换另一种思路,戌时之后确实没有人进出密室,但提前在里面放了某种东西,将张子云延时杀死了吗?那么,大明宫图丢失又如何解释?
明华裳想不清楚,决定先把天香楼的地形探索完。她不相信世上有鬼魂杀人或者得道入画,所谓密室,一定是个依托于天香楼结构的诡计。
明华裳说:“我们去三楼看看吧。”
青楼姑娘们的房间都在三楼。二楼包厢虽然风雅奢华,但和她们没什么关系,便是如山茶这种当红新秀也只能在三楼分到一个小房间,吃穿住行乃至接客,都要在这里。
山茶无法拒绝,只能带着明华裳上楼。楼梯用木板搭成,下面是悬空的,明华裳走在上面有些腿软。她不由紧紧抓住扶手,一不小心,衣角被勾在木缝里了。
明华裳哆嗦着蹲下去解衣角,她无意瞥到下面,霎间头晕眼花。明华裳忍不住道:“你们舞台和包厢修得那么华丽,为什么不修缮修缮楼梯?”
山茶轻轻嗤了声,说:“看不见的地方,谁乐意出钱?反正常用的也不是恩客,妈妈才不在乎呢。”
明华裳无言以对,她努力控制眼睛不要往下看,小心翼翼拉出自己的衣服。她靠得近,扯衣服时看到楼梯木板上似乎卡着一缕红丝。
看来之前也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倒霉鬼,在这里勾住了衣服。明华裳没在意,将衣角解救出来后就继续往楼上走。
两人踏上三楼,山茶说道:“喏,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入目是一排鸽笼般的房门,整整齐齐排列着,初夏夜已有些湿闷,房屋大多开着窗,从走廊上可以粗浅一窥内里景象。
明华裳不在意山茶的冷言冷语,她一边走一边询问,在脑海中勾勒每间主人的形象。
她不觉得自己随意转转就能幸运碰到凶手,她只是想熟悉天香楼的环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有理解环境,才能理解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如何思,如何想,进而如何做。
在一众半敞着门窗,无聊打扇,根本无所谓隐私的青楼女子中,玉琼的房间显得尤其独特。她门窗紧闭,窗上糊的是绢布,往里看雾蒙蒙一片,别想用手指头捅破偷窥。
山茶见明华裳盯着一扇窗,懒散说:“那是玉琼的屋子。她可讲究的很,不让人碰她的东西,有谁不经过同意就进她的屋子,她还要生气。”
明华裳说:“玉琼已当了许多年花魁,她屋里应当有很多值钱东西,不喜欢别人碰也是常理。”
山茶嗤笑一声,用力翻了个白眼:“恰恰相反。我们这位花魁脾气怪异的很,若她屋里是金玉堆出来的,我倒也能理解,偏偏她房里和雪洞一样,四面都是白墙,我进去都瘆得慌。”
明华裳意外:“真看不出来,玉琼竟然喜欢简朴。”
山茶冷嗤,不屑道:“装清高而已。”
慢慢走到了山茶的房间前,山茶心想来者是客,反正今夜她也不用接客,就邀请明华裳进去坐坐。
明华裳正想近距离观察青楼生活,欣然应允。
山茶的住处一如她的性格,堆满了大红大金,明华裳进去都觉得眼睛吵得慌。山茶随意捞起卧榻上的披帛,道:“随便坐。”
明华裳站在地上,看着四周红彤彤的摆设,都无从下脚。明华裳瞧见旁边一个钿螺漆箱里堆满了红稠,她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衣服,问:“山茶,这是什么?”
山茶正在找茶具,闻言回头扫了眼,说:“哦,那是我跳舞用的绸带。”
明华裳比划了一下,难以理解:“跳舞用得着这么长的绸带吗?不会把自己绊倒吗?”
屋里只有冷茶了,山茶随意倒了盏,端到明华裳身前,吊梢眼微微向下睨着,嗤道:“只有蠢货才会被绊倒。”
明华裳隐约觉得这话在讽刺她,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山茶将茶盏塞到她手里,倾身勾起红绸,在这路都走不开的小屋里旋转起来。
红色丝绸宛如飞云流水环绕在她身侧,大红波浪上下翻滚,越转越快,底部襦裙像花一样怦然绽放。
绚丽又惊险,明华裳每一步都担心她踩到裙角或者被红绸缠住,但山茶每一步都踩在旋转与跌倒的交界。最后,山茶像变戏法一样将所有红绸收入手中,旋身骤停。
明华裳忍不住鼓掌:“厉害,跳得太好了!”
山茶将红绸收好,面对这样直白的、不带狎亵意味的赞美,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抿鬓边碎发,说:“不过是基本功罢了。我真正厉害的还没使出来呢。”
“是吗?”明华裳从没见过跳舞这么厉害的人,好奇问,“那你最拿手的舞是什么?”
山茶指向外面,说:“飞天舞。”
明华裳好奇:“那是什么?”
这大概是第一次有女子认认真真和她探讨舞蹈,没有色眯眯的打量,没有阴阳怪气绵里藏针,没有明褒暗贬投机偷师,山茶也来了兴致,指着楼顶说:“看到上面的木头没有,那是专门给我搭的轨道。我新想出来一支舞,把红绸搭在木头上,从三楼跳下去,一边放松绸布一边跳舞,便可如飞天一般从天而降。我练了许久,昨日是第一次献舞。”
明华裳光听着就渗出一身冷汗:“这也太危险了吧。万一你没抓紧,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山茶轻哼一声,昂起下巴道:“学艺不精的人才会出意外,我才不会。”
说着,山茶就要演示。她抱着红绸带走到走廊上,明明是软绵绵的绸布,她不知如何使力一抛,红布绕过横梁,从另一端飘飘然落下来。山茶压了压腿,握住红绸,回眸骄傲一笑:“一天没练,腿都有些生了。看好了。”
说着,她双手拽紧红布,如一只蝴蝶翩跹而起。她轻轻踏了脚栏杆,体重拉着红绸朝下滑去,最后卡在中间的大梁上。
明华裳不防山茶突然跳楼,心脏都卡到嗓子眼。眼看山茶即将撞到对面栏杆上,她突然收布,改变身体姿势。
明华裳的尖叫即将脱口而出,而山茶却像和所有人开了个玩笑般,擦着栏杆一晃而过。红绸带着她如飞鸟一样旋转回来,在大堂上空一圈圈盘旋。
这出变故出乎预料,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山茶的石榴裙猎猎招展,她一边通过收短、放长红布控制旋转速度,一边在空中做出种种舞蹈动作,当真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轻盈飘曳,彩带凌空,美艳不可方物。
明华裳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呼出,抬手,心悦诚服地鼓掌。
江陵和任遥正绞尽脑汁套玉琼的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江陵回头,正好看到一位绯红佳人从窗前一掠而过,花瓣跟在她身后,翩翩落下。
江陵看着愣住了:“刚才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玉琼见大家都盯着大堂,静静停下琵琶。老鸨也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却是扼腕。
山茶这小蹄子,昨日让她首次献舞,也不见她跳的这么好,今日发什么疯,怎么突然开始跳舞了?老鸨只恨今日没客人,白白浪费了这一幕,没法把山茶的身价炒高。
不过好歹还有江安侯世子,老鸨往江陵那边瞥了一眼,安慰自己,还有这条大鱼,不算亏。
两个杂役站在暗处,举目望着楼内飞旋的女子。不过现在大家都在看,他们也不算突兀。身形稍低的男子撞了撞旁边的人,压低声音笑道:“真没想到,二妹妹在这种地方竟如鱼得水。先是和现任花魁争风吃醋,现在又让下任花魁为她跳舞,我自愧不如啊。”
阴影中的少年冷冷瞥了他一眼,少年容貌平庸,但那双眼睛却瀚如星河,这样一双眼长在这张脸上,实在令人可惜。
“闭嘴。”少年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想让人听清音色,低哑道,“去酒窖盘查那个送酒的哑奴,少在这里游手好闲。”
“我怎么游手好闲了?”谢济川委屈,“你要进去看花魁,却让我去找又老又哑的丑男人,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华章倒更愿意去查哑奴,但明华裳在里面,闹得十分显眼,明华章怕她出事,只能进里面盯着。他凉凉瞪了眼谢济川,丝毫不接他的玩笑,不为所动道:“快去。”
谢济川嘟囔了句“无趣”,慢悠悠转身。他正要往黑暗中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尖叫:“小心!”
谢济川和明华章齐齐回眸,看到红绸带断裂,山茶失去平衡,直接摔了下来。
第61章 飞天
明华裳见山茶绕了几圈,但始终不落地的时候,以为这是她设计的动作,直到红绸发出一声裂帛声,山茶控制不及从半空中掉下去,明华裳才意识到出事了。
楼下人群惊呼,明华裳赶紧往大堂奔去。她跑得急,楼梯又十分狭小黑暗,只剩最后几阶时她不留神一脚踩空,直直往地面扑去。
明华裳本能闭住眼睛,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平稳有力地接住她。明华裳怔怔抬头,撞入一双盛着清梦和星河的眼睛。
明华裳突然明白戏折子里那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了,哪怕他此刻面容平庸,但镇定的眼神、有力的手掌、从容沉稳的气度,带给人的踏实感远超一副皮囊。
明华裳想到他可能看到了刚才她又是吵架又是撒泼,难得讪讪的,明华章将她扶好站稳,低声道:“看路,别冒冒失失的。”
容貌可以乔饰,声音却无法改变,明华章嗓音又轻又沉,像一缕电穿过她耳廓,明华裳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她小幅度点头,不好意思再看明华章,往舞台中央看去。
舞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山茶表演舞蹈时绸带突然断裂,她跳舞的动静不小,摔下来后更是惊动了全楼,老鸨、杂役丫鬟、青楼女子都围过来看。
万幸山茶离地不远,没有摔出大碍,但她一直尖声喊疼,想来是伤到骨头了。
江陵和任遥也从另一边跑下来了,江陵急吼吼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掉下来了?”
山茶是老鸨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新秀,老鸨大概是全楼第二个不希望山茶出事的人了。她围在山茶身边大呼小叫,任遥被一群女人吵得耳朵疼,忍无可忍道:“都别吵了,让开。”
女人们自顾自说着话,根本没人理她,江陵呼了口气,猛然大喝:“都闭嘴,让开!”
江陵发话后效果拔群,大堂内立刻鸦雀无声,青楼女子们瞧见江陵,都乖觉地让开一条路。江陵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殷勤小意地示意任遥:“你来。”
任遥没好气瞟了江陵一眼,大步走到山茶面前。她也不客气,直接抓住山茶的脚踝,山茶霎间发出一串尖叫。
山茶的嗓音又尖又高,任遥近距离接受冲击,被震得耳朵嗡鸣。她皱眉,正打算忍过去,耳边忽然覆上一阵温热。
这一下堪称惊吓,任遥本能甩开那双手,惊骇回头。江陵站在她身后,大咧咧挑眉:“干嘛,你不嫌吵?那我堵我自己的耳朵了?”
任遥像被抛到高空后卡住了,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有力无处使。她愤怒地瞪了江陵一眼,凶狠道:“别动手动脚的。”
江陵切了一声,熟稔自然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明华裳从人群中挤过来,就看到任遥在山茶小腿上揉揉捏捏,山茶时不时爆发一阵尖叫,江陵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头,站在旁边看热闹。
明华裳怪异地扫过江陵,他这是什么造型?江陵瞧见,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你没手啊?”
明华裳目露凶光,警告地瞪了眼江陵,看向任遥:“怎么样,严重吗?”
任遥从小习武,摔打惯了,能轻轻松松帮自己正骨。她顺着山茶的小腿骨捏到脚背,说:“没事,只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山茶紧张问:“不影响我跳舞吧?”
任遥如实说:“普通跳舞不影响,但要像今日这样,恐怕有些悬。接下来一个月好好静养,如果韧带恢复的好,说不定就没事。”
山茶听了心如死灰,抽抽搭搭哭起来:“我命怎么这么苦,这支舞我苦练了三年,好容易练好了,才表演了一次就毁了。我以后可怎么办……”
山茶哭,老鸨听着也想哭。任遥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引发了这么大的后果,她尴尬道:“这是最坏的情况,你还年轻,能养好的。”
“我都十六了,再不出名,天香楼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山茶悲从中来,越哭越动情。青楼姐妹们虽然围在她身边,但安慰十分敷衍,有些人甚至明着表现出幸灾乐祸。
明华裳不动声色扫过众人的表情,问:“山茶,我看你在最高处的时候都收放自如,为什么在下方时,你却摔下来了呢?”
山茶抽噎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想落地,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和我排练的不一样,脚尖怎么都够不到地面。”
明华章接住明华裳后就悄然没入背景中,他那么高的个子,走在阴影里,竟然没人注意他。人群都围着山茶时,他默不作声望着头顶的横梁,然后走到梁下,捡起那一大堆红绸。
他手指冰凉修长,压在大红丝绸中,衬的那截指尖像玉一样。明华章有目的翻找,没一会,他指尖微微一顿,仔细摩挲红绸边缘。
是的,他没猜错,这段绸带被人动过。他仔细看红绸边缘,上面的丝顺着一个方向抽动,看起来是被刀割裂的。
所以,某个人将山茶跳舞用的绸带割短了一截,她跳下来时自然无法够到地面。她被迫在空中多盘旋,致使红绸不堪其负,中途撕裂。
这和昨日的命案有没有关系呢?是凶手的某种安排,还是山茶得罪人太多,单纯被人报复了?
明华章看了一会,将红绸放回原地。老鸨和青楼女子们或真或假安慰着山茶,明华裳则趁这个机会观察众人表情。肢体动作和神情变化,可比她们的嘴诚实多了。
明华裳注意到玉琼也下楼来了,但她站在楼梯口远远看着,并没有靠近。明华裳还注意到明华章拿着一堆红绸翻了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将其放回原位。
绸带上有什么东西吗?明华裳虽然不勤奋,但很会偷奸耍滑,她悄咪咪蹭到明华章刚才的位置,拿起绸布慢慢看。
不就是一段普通的红绸吗,他刚才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