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祭酒管着众多监生,每年主持仪式,祭拜孔庙,是顶顶清高显要、受人尊敬的职位,他的女儿却以那样不堪的姿态死亡。黄祭酒深以为耻,平时都不许夫人、侍女提及黄采薇,明华章却想要重提旧事,登门问话,祭酒怎么能忍受?
别人或许要看镇国公府和京兆府的颜面,国子监祭酒却不需要。黄家大门紧闭,拒绝京兆府的人上门,就连明华章下朝后主动去找祭酒说话,都被黄祭酒甩了冷脸。
京兆府吃了闭门羹,案件就这样停滞下来。不知不觉,十天过去了。
长安中谣言发酵的越来越难听,京兆尹屡次催促进度,甚至连刑部也过问了。明华章越发忙碌起来,他每日刚开坊门就出门,晚上都快宵禁才回来,一天要跑好几个地方,连明华裳都见不到他。
国公府里,明老夫人再一次抱怨明华章不该去京兆府。四品少尹听着风光,但事多责任大还不讨好,如果明华章听她的话去了集贤殿、弘文馆之类的清流之地,哪用像现在这样,顶着严寒酷风在外奔波?
明老夫人说完后,二夫人、三夫人都连连应和。明华章是公府唯一入仕的男丁,他的仕途直接关系着明妤、明妁两人的婚事。
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明华章也步了前几任京兆尹的后尘,早早就被革职查办,那全府女眷的生活都要跟着大跌。二夫人、三夫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明妤、明妁呢?她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延寿堂内一片凄风苦雨,大家都愁眉不展。在这种时候嫡庶之分根本无关紧要,大唐女儿和娘家十分紧密,娘家兄弟出息,哪怕庶女嫁人后也能过得舒心;如果娘家没人,哪怕是带了丰厚嫁妆的嫡女,婆家卖了你也无人声张。
这也就是任遥明明身为平南侯府唯一的女儿,任老夫人仍然忙着过继庶子的原因。在这个女儿没有继承权的时代,一切荣辱都要寄托于男人。前半生是父亲,后半生是儿子。
明华裳在延寿堂越听越难受,她坐不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出门后,招财追在她后面,问:“娘子,您怎么出来了?”
“不然呢?”明华裳反问,“坐在那里听她们怨天尤人,指望天上出现一个神,将镇国公府拉出来吗?二兄去了京兆府是事实,凶手没找到也是事实,与其抱怨既定事实,不如想办法改变现状。”
道理招财也懂,但是,京兆府查了四年都找不到凶手,她们能做什么呢?招财安慰明华裳道:“娘子,您放心,二郎君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明华裳抿着唇,没有说话。在她看来,招财盲目乐观,和延寿堂里盲目悲观的明老夫人、二房三房之流没有区别。明华裳沉着眉,不断思索她的画像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找不到凶手,忽然一个仆妇慌慌张张跑进来,惊恐道:“娘子,您可不敢出门了,长安里又发生命案了!”
第94章 新案
明华裳听到长安内发生了命案,心中一紧,忙问:“怎么回事?”
仆妇惊魂未定,说道:“今儿早晨通济坊又发现死了一个人,成国公府的三娘子一夜未归,他们试着去认人,结果,竟还真是他们家娘子!”
招财在后面倒抽一口凉气:“是成国公府的小姐?”
“正是呢。”仆妇也搓了搓胳膊,惊悚道,“先前死的是乞丐、青楼女子,而且都死在野外,便不说什么了,这次可是国公的嫡出孙女,就死在长安城内,不远处便是城门守卫。听说尸体认出来后,成国公世子夫人当即就晕了,现在成国公正在闹,骂京兆府和执金吾不作为呢。”
长安有宵禁,每天晚上都有执金吾巡夜,戍卫京师安全,京兆府就更不用说了,保障京城治安本就是他们的任务。现在,在金吾卫和京兆府两重保障下,国公的孙女在长安城内遇害,抛尸一夜才被发现。
招财吓得尖叫,仆妇每多说一句,她的脸就要白上一分。先前几个女子遇害,她们都不以为意地想死的是乞丐、青楼女子,只要别跟着陌生男人去野外,正经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有事的。但这次案子无疑击碎了所有人的侥幸,成国公的孙女不可谓不娇养,她都出事了,那长安内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明华裳脸色沉重,问:“凶手抓到了吗?”
“哪有?”仆妇道,“人死在一个废弃的暗巷里,是几个乞儿发现的,总不能是几个饭都吃不饱的乞丐杀了国公府的小姐吧?现在坊间都说是上次那个连环杀手,进城里杀人来了!”
招财心有戚戚,赶紧扯着明华裳的衣角说:“太吓人了,娘子,我们快回去吧,近几天不要出门了。”
“不。”明华裳却笃定道,“让人备车,我要去通济坊。”
“什么?”招财和仆妇听到都吓了一跳,“娘子不可!通济坊刚死了人,不吉利!”
“就是因为刚死了人我才要去。”明华裳目光沉着,里面闪烁着和寻常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明二小姐截然不同的冷静果决,“命案第一现场最重要,现在很多初始线索还在,是抓凶手最好的时机。”
招财吓得魂都要飞了:“娘子,抓凶手是官府的事,您不可冒险!说不定凶手都没走远呢,现在过去太危险了。”
“如果他没走远最好。”明华裳攥紧拳头,瞳孔黑如墨玉,“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
通济坊。
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衙役不断驱赶,才将将清理出一块空地。明华章从阴暗窄小的暗巷中走出来,他摘下手套,脸上寒若霜雪。侍从看到他冷淡的脸色,说道:“少尹,这种事交给仵作去做就好,怎么能让您屈尊。”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手套递给侍从,自己负着手,在周围缓慢打量。
通济坊靠近城门,每日人流驳杂,历来是最藏污纳垢、治安混乱的地方。这个小巷已经废弃许久,地上积着脏水、污物,旁边房屋坍塌了一半,将本就不宽敞的小巷堵得寸步难行。
这种地方,本该一辈子都和公府贵女没什么关系,可是,成国公三孙女程思月的尸体,就发现在这处废巷的最里端。
清早,几个乞丐来这里翻灰坑,无意发现尸体。这些日子长安内关于连环杀手的传言甚嚣尘上,命案很快就惊动京兆府,事发时明华章正带着人在平康坊内排查,不在京兆府内,等他听到消息赶来后,京兆尹已经命人将程思月的尸体抬出来,送还给成国公府。
明华章其实并不赞成在仵作验尸前就搬动尸体,破坏现场,可惜在京兆尹眼里,平息成国公府的怒火比保护现场重要多了。明华章将周围的地形亲自走了一遍,问:“仵作呢?”
仵作上前,叉手行礼:“少尹万安,卑职在。”
“检查过尸体了吗?”
仵作面露难色:“少尹,那位是成国公的孙女,早就已经抬回程家了。我等外男,岂敢玷污公府千金的清誉?”
“清誉重要还是将凶手绳之以法重要?”明华章说,“成国公在何处,前方带路,我亲自去和国公说。”
众人听到忙劝:“少尹三思!如今成国公正在气头上,京兆尹已陪着说了不少小心话,您现在过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报喜不报忧的道理小孩子都懂,成国公刚死了孙女,正在迁怒京兆府,这种时候谁出头谁被骂。明华章一个刚入官场的新秀,不赶紧躲远点,还赶着往枪口上凑吗?
明华章对这些话却不理睬,他一掀长袍,大步朝外走去。
深秋肃杀,一位郎君绯衣冷面,沓飒流星,后面一堆人追着他,艳丽的红被他穿出庄重感和冷峻感,像是秋冬沉闷的黑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明华裳下车时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她十分意外,抬手喊道:“二兄!”
明华章听到熟悉的音线,顿了下,转身看到来人,身周寒霜不知不觉融化。明华章朝马车走来,敛眉问:“你怎么来了?”
“听说又发生命案了,我担心你。”明华裳站在脚踏上,视线比明华章还高一点。她飞快瞥了眼人头攒动的巷口,从脚踏上跃下,凑近了问明华章:“怎么样,有眉目吗?”
明华章下意识扶着她的手,叹息道:“还在查。这里人太杂了,你留在这里不安全,先回去,等晚上回家后我和你说。”
“不。”明华裳很坚持,说道,“这里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还有京兆府和金吾卫巡逻,要我说现在长安里没有哪一处比这里更安全。你是不是要去找人?你快去吧,我自己看看就行。”
明华章也知道这里全是官差,不用担心凶手,但留明华裳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他还是一万个不放心。明华章把最老练的两个捕快叫出来,让他们寸步不离跟着明华裳,然后对她说:“你自己小心,待在人多的地方,别乱走。”
明华裳连连点头,赶明华章离开:“二兄你快走吧。”
明华章走后,被留下来的两个捕快并不情愿跟着明华裳。他们是朝廷命官,可不是那些大家小姐的私人护卫,这个娇小姐仗着自己兄长是少尹就出入办案现场,这不是添乱吗?
明华裳看出他们的不喜,幸而在这个时代,钱和笑容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明华裳让招财去买热食热饮来,她则跟着两位捕快,笑盈盈说:“两位第一次跟着我二兄办案吗?以前怎么没见过?”
明华裳主动问话,捕快知道这又是一个公府小姐,不能得罪,敷衍说:“是,之前我们追查另一桩案件,没跟着少尹出城,今日第一次来。”
明华裳哦了声,银铃一样问他们上一个案子是什么样的,最后怎么查出来的。明华裳嘴甜心细长得又好看,一双杏眼期待地看着他们。任谁在这种目光下都没法板着脸,不知不觉他们说了许多,透露了不少这次案件的细节。
明华裳静静听着他们说如何接到报案、如何赶来现场、如何将程思月的尸体抬出来,时不时应和一两句,鼓励他们继续说下去。
慢慢地众人走到巷子口,这时候招财也回来了,明华裳笑着将热食递给两位捕快:“两位辛苦了,不知二位吃过早食没有,一些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捕快一看立刻要推辞,明华裳笑着将油纸包塞到他们手里:“两位捕快不用和我客气,我兄长以后还劳你们帮衬呢。你们站在这里慢慢吃,我进里面看看。”
招财一听脸皱成一团,其中一个捕快也说道:“明小娘子使不得,里面又脏又臭,不是你这种身份的娘子该来的地方。”
“没事,我想给二兄分担些压力。这些天他早出晚归的,连睡觉都不顾,我想来看看,这些天他究竟在忙什么。”
明华裳都这样说了,两个捕快也没法说什么,只能道:“如果娘子不嫌弃脏,那就进来吧。反正尸体也被抬走了,没什么可怕的了。”
明华裳脆生生应下。捕快见多了命案,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他们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往里走,还不忘介绍:“死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一伙小乞丐来这里找东西,看到最里面有亮色,他们以为是值钱东西,过来却看到张死人脸。”
明华裳低头看向地面,碎石块上隐约可见血迹。明华裳环顾四周,说道:“这个巷子虽然偏僻,但并非无人经过,他连遮挡都不做,直接将尸体扔在巷子里面,可见,他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啊。”
捕快一下子没听懂:“什么意思?”
明华裳指向旁边半坍塌的朽木架,说:“如果他不想让人发现尸体,尽可以把尸体塞到木头架下面,或者用石块把尸体盖住。如今天寒地冻,尸体要好久才会发出气味,等被官府发现时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这样不是更利于他躲藏吗?可是他没有,他看似抛尸在暗巷,但他每一个举动都在叫嚣,快来抓我。”
两个捕快都嘶了一声,经这个小姑娘一说,好像真是这样,凶手竟然敢挑衅官府?
明华裳问:“现在有怀疑的人吗?”
“没有。”捕快叹气,“这一带鱼龙混杂,藏污纳垢,来往的人又多又乱,很少有稳定住户。除了那几个乞丐,没人注意到尸体。”
“那几个乞丐问了吗?”
“问了,他们几人一直待在一起,可以相互作证,没嫌疑。”
那就麻烦了,又是一桩没有目击证人的案子。明华裳敛容想了想,问:“我来的路上,听百姓说是前段时间那个连环杀手再度作案,二位捕快,你们觉得呢?”
其中一个捕快三两下把包子塞到嘴里,摇头道:“那是百姓谬传呢。前几个案子都是挖了腿骨,这个尸体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
明华裳皱眉,尸体死状又变了,是凶手换了杀人风格,还是分别有三人作案?
明华裳想不通,还是得看尸体。她仔细观察抛尸地点,注意到地上的血迹,问:“程思月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捕快摇头,无奈道,“尸体被成国公府抬走了,仵作不敢验尸。但从她露出来的胳膊上看,有不少紫青伤痕。”
明华裳在玄枭卫学过些验尸知识,知道青紫色伤痕是生前伤,说明程思月活着时就遭受了伤害。这样的死法倒和黄采薇有些像了,黄采薇也是仵作不敢验尸,不知致命伤是什么,但手臂上有淤痕。
四年前黄采薇案就是因为当时的京兆府任由黄家带走尸体,草草了事,导致卷宗看似查了很多,但其实连黄采薇的死因都不知道。哪怕由明华章、明华裳接手后,依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迟迟无法找出凶手。如今再度死人,明华裳很为死者伤心,但她不能任由同样的错误再次发生。
明华裳问:“成国公府的人在哪里,能不能说服他们,让仵作给程思月验尸?”
捕快耸耸肩,指向外面:“那不是,明少尹正在说。”
成国公听完明华章的话,气得冷笑。他目光如鹰隼,怒冲冲盯着明华章道:“我的孙女在你们治下遇害,你们给不出说法就罢了,现在,还想侮辱她死后清白?”
明华章对着成国公凶神恶煞的目光不闪不避,道:“成国公,令孙女遇害,我很理解你的悲痛。但要想为程小姐做主,更应当让仵作为她验尸,早日找出杀害她的凶手。像你们这样藏着掖着,无异于杀人者的帮凶。”
成国公大怒:“你说什么?”
“明少尹,不得无礼。”京兆尹见势不对,忙呵斥明华章,对着成国公赔笑,“国公,您勿要和一个后辈计较。他刚入官场,什么都不懂,满口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着,京兆尹转向明华章,厉声道:“还不快向成国公赔罪?”
明华章叉手,但眉宇间凛意不变,依然不卑不亢道:“晚辈无意冒犯,但法度昭昭,不容徇私。还请成国公配合京兆府办案,归还尸体。”
京兆尹听后大惊,成国公气得连说了两个好字,道:“本公竟不知,镇国公是这样教养儿孙的。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真以为考中了进士,被人给了些脸面,就可以在本公面前耀武扬威了?”
京兆尹冷汗涔涔,试图圆场:“成国公息怒……明华章,本官是怎么教你的,还不请罪?”
他们这里正乱着,忽然旁边传来一道清澈的女子声音,像连月阴晦后第一缕阳光,霎间刺破混沌,春回大地:“小女给成国公、京兆尹请安。小女和三娘子有几面之缘,神往已久,没想到她竟然遭此毒手。成国公的忌讳小女明白,若成国公、京兆尹信得过我,我愿意代替京兆府,去国公府为程三娘子验尸,奠她亡魂。”
第95章 思月
明华裳出现,所有人都怔了下。明华章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走到明华裳身前,暗暗瞪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将她挡住:“舍妹顽劣,让国公和京兆尹见笑了。”
成国公皱眉,面露不悦,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招惹他了?京兆尹上下打量,隐含审视:“这是谁?”
“这是……”
“我是明少尹的妹妹,镇国公府二娘。”明华裳赶在明华章前,抬高声音压住他的话,“我来给二兄送吃的,无意撞上京兆尹破案,并非有意打扰官府办差。但我听说了程三娘子的遭遇后,十分难受,我和她相识一场,实在不忍她这样不清不白地走了。成国公,您若是真的心疼她,忍心让她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哪怕日后入土也要遭人非议吗?不如不破不立,将一切查明,抓出凶手,还三娘子一个公道。”
先前京兆尹拉人情关系,明华章晓之以理,成国公都不为所动。死的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明华裳说完后,成国公沉默了。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连饭都来不及吃就赶紧来接孙女。可是,这一路走来成国公还是听到了许多蜚语,有人说三娘子和人私奔,但对方变卦,未曾赴约,所以她才遇害,还有说她来通济坊偷情的。短短工夫,连她的“奸夫”都被编的有鼻子有眼。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然悲痛,成国公如何能忍受从小宠到大的孙女被人这样指点?所以他十分强硬,不许京兆府的人再去打扰她的清净。可是,这个小娘子的话正中靶心,切中了成国公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