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恕才禀告完,叶常青又自外入内禀告刺杀一事的处理情况。
“回禀陛下,包辉自戕,东宫施临与大理寺卢少延已将余下包家人抓拿入大理寺。”
施临是东宫亲卫副首,卢少延则是大理寺少卿。
高范屏息,从长孙无境面上读出几分厌烦和鄙夷之色,但许是因重恕的话,长孙无境面色便是不好看,也不似前头两日那样难看。
长孙无境面色沉沉,捏着神农针指环。
“大理寺呢?”
叶常青低首,知道长孙无境问霍家的情况,可大理寺如今比天牢还严实,硬着头皮再禀:“没有消息。”
真算不得好消息,高范这样想,忽地一声金属器物落地的声音,叫心弦紧绷的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铜铸的麒麟镇纸。
这声响不算小,尤其是在这寂静的宫殿内。
殿内气息凝滞几瞬。
宫女低首蹲下身子拾起姬神月落地的铜著,擦净了再奉给姬神月。
姬神月黛眉轻蹙,执铜著轻拨了拨香炉。
没有消息。
霜降知这是太子殿下有意不叫皇后殿下知道,平日里太子殿下做什么事,只要皇后殿下想知道都能知道,但现下太子殿下突然将霍家的事封了,必然是有事要瞒了。
不管怎样霍家都是诛九族的死罪,霍极必然不会顺着长孙曜认罪,姬神月只能确定长孙曜不会让霍极现在死,旁的长孙曜要如何做,竟也猜不出。
那些关于长孙无境与南境枇子山的流言蜚语已经叫京畿卫慢慢阻断,再与长孙无境一些时间,这事恐怕就压下去了。
这叫姬神月心里不爽快。
霜降心里很清楚,长孙无境不是好拿捏的,但以太子殿下的性格,必然也不会让长孙无境就这样处理了这事,霍家案必然还会起纷争。
也不知过了多久,霜降又听姬神月冷淡开口。
“顾氏养女如何了?”
霜降一怔,头皮发麻。
“回皇后殿下,没有消息。”
第123章 写出来
杨弃这些日子吃住都在衙内, 除了那日东宫另送的密折,长孙曜这几日都没再过问霍家之事。
他抬头看一眼滴漏,正好酉时二刻, 一名青衣官吏突然急色来禀。
“大人,霍极幺女晕倒,霍极发疯, 对霍焰动手,要掐死霍焰……”
杨弃愕然起身,大步迈出去, 额上已经沁了一层细汗:“现在呢?”
与杨弃同在衙内的少卿卢少延闻此, 面色可不比杨弃好看, 跟着杨弃去, 太子殿下留霍家要霍家认罪,这个节骨眼上,霍家罪还没认,人先出了事,他们便是失职。
青衣官吏疾步跟在杨弃和卢少延身侧,快声说着情况:“狱卒及时拉开了霍极,霍焰的命还留着,这样一闹, 下官不敢再让几人见了,已经叫人先分开,送回各自的牢房去了, 可是要禀告太子殿下?”
大周的牢房是分男女的。
倘若慢些, 霍焰这会儿必然没命了, 谁能想到霍极竟会突然发疯,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杀, 他想怕不是牢里关久了,发疯了。
可偏的,让霍家人见面,是太子殿下的令,这又如何是好,往后每每见面便将霍家人都绑了,一个个看着,叫他们大眼瞪小眼的见吗?
可太子殿下又说了,只叫霍家一家五个见,并没有说让官吏陪着一道见。
杨弃听到霍焰没死,脚下步子倏地一顿,面色奇怪地回身,抬掌止住两人。
*
霍极目不转睛地锁着的牢门,牢中没有窗,狱门远离牢房,没有一点外头的光进来,叫人分不出昼夜,不通气的牢房气味难闻,湿潮得厉害。
牢房口的粗碗里放着半碗咸菜,并一只粗面馒头,这是牢里早间发的饭,碗胖缩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脏老鼠,见霍极没有动静,瘦鼠一双绿豆大的眼瞅着霍极,一边警惕啃咬着馒头。
灰壁上的油灯已经添了两回灯油,霍极入狱这些日子几没有阖眼,已经清楚牢里每日添四次灯油,三个时辰一次,现在大概是申时。
越近酉时,便越发煎熬。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霍极没办法算得刚好,只觉得今日的酉时来得慢了许多,许是他自己算错了,他这样想,灰白的脸毫无生气。
晚间发饭的狱卒拎着篮子食桶来,昏暗的灯火洒在霍极身上,狱卒瞥了一眼霍极,发现霍极突然生了半头华发,苍老了十数岁,他没太在意,以这种罪入狱的,能有几个无所谓的。
大周牢房还算过得去,即便是死囚犯,吃的也是干净吃食,一旬还发一次荤菜,再没有馊饭霉菜给囚犯吃的。
晚上发的是粗面窝头和白粥,狱卒面无表情地倒了霍极碗里的吃食,换粥,没有留意霍极变了的面色。
牢里一日发两顿饭,朝食辰时,暮食戌时。
一连三日,紧锁的牢门都没响过。
这日,狱卒同往日一般,倒了霍极没用的饭菜,今日暮食有一勺肉,霍极突然疯了似的扑过来,一把攥住发饭的狱卒往窄小的铁栏里撞。
……
发饭的狱卒差点被撞死,情急下手里打菜的大勺就抡了过去,霍极被砸得头破血流,闹出很大的动静,隔壁牢房的霍焰一双眸子猩红,如同一座石塑般地沉坐着。
牢房的混乱将杨弃惊动了。
霍极死死盯着杨弃,杨弃也知道霍极想问什么,但杨弃偏没如霍极如愿,反倒是将牢房上下重新安排了一番。
眼看杨弃要走,霍极陡然出声喝住他。
“太子让我一家每日酉时见两刻钟。”
言下之意是为何突然又不让他们见了。
霍极虽不是个好官,但是个出了名的女儿奴,这在朝中不是秘密,霍极极宠爱自己的女儿,据说他这一个女儿自娘胎里带了弱症,打小大病小病不断,身子比寻常人弱许多,听闻,霍星眠病了疼了都是霍极父子两人亲自照顾。
霍极父子当真是将霍星眠疼到了骨子里。
“太子殿下有令,你若动手伤人,便不必再见。”杨弃看着霍极,又瞥一眼霍焰。
东宫递与他的密折,长孙曜要他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传与霍极。
霍极神色凝滞,好半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青白可怖。
杨弃吩咐人仔细看着霍极,不要再叫霍极伤人,处理罢事,正备着要走,又想起了什么般,回头看一眼霍极,冷道:“真要恭喜你了。”
霍极听到恭喜两字身体不明显地轻颤,攥着铁杆,好似要吃了杨弃般,张着干裂的唇,却没说出一字。
杨弃觉得霍极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撞坏了脑袋,又道:“南境案与枇子山案暂缓,你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不要嫌牢饭难吃,你饿得三五日,难道还饿得一年半载。”
“什么意思?”霍极面色却不见好转。
“陛下认为枇子山案有疑,还需时间彻查,如今要叫刑部都察院一并审理此案,不过——”杨弃略微拖长了腔,“两年前陛下便允下大理寺全权负责枇子山案,太子殿下认为此案刑部与都察院没有插手的权利,陛下与太子殿下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清楚。”
有些大案,审个一两年也不是没有的。
南境案与枇子山案可以立刻结案,但长孙曜要是拖,也不是不行。
朝政之事,霍极清楚,如今听杨弃说,自然明白,长孙无境与长孙曜是明面对上了,两人谁也不放手,这案子便也拖住了,一年半载、一年半载……
“我要见太子!”
霍极撞在牢门,哐哐大响。
杨弃只觉荒谬,太子难道是霍极想见就能见的?他不与回答,只冷道:“陛下与太子殿下既然发了话,大理寺定不会叫你霍家上下出半点的差错,你就安分待着吧。”
说罢,他唤人吩咐两句,便离开。
当夜里,霍极又闹了一场,快到天明时,霍极说要认罪,杨弃心中惊愕不已,一时拿不准霍极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认罪,但按着长孙曜的密折所令,只叫人不必管。
霍极早些时候被砸破了脑袋,闹了一夜,又撞得头破血流,杨弃不理,让人包扎了送回牢里。
霍极不吃,杨弃也不理会,让人饭照送,也不必强求霍极吃东西,如此又饿了两日,霍极自己吃了东西,同狱卒要笔墨。
狱卒闻言惊诧,知道霍极不一般,上头早便有过吩咐,霍极要笔墨可以给,便叫人取了笔墨来。
杨弃那方听得这消息,焦急不安地等在衙内。
霍极双眸赤红,艰难发颤地提笔,他年少登科入仕,写得一手好字,如今书写的却是置霍家满门死罪的罪证,霍家到底还是败在了他手里。
他垂泪,浊眼斜向隔壁的霍焰。
霍焰起身,一双眸子赤红,隔着牢门对霍极磕了三个头,久久不起。
三刻钟后,这纸写了南境部分认罪的认罪书送到了杨弃手中。霍极写的认罪书还不全,但已经承认暗中对镇南唐家两位少将军动了手,杨弃又惊又喜。
送认罪书与杨弃的官吏将霍极的话说来。霍极要见太子,在大理寺见,或在东宫见,如果见不到,大理寺永远不会得到完整的认罪书。
霍极真要在牢中避过人自戕,也不是不可能,人在一心求死时,死也就没有那么难。
杨弃激动得浑身发颤,颔首道知道了,他将这份认罪书,来来回回看了四遍,知道这纸认罪书就这样带出去不安全,立刻让人去请了守在大理寺外的金廷卫,与金廷卫一起,亲带着认罪书去东宫见长孙曜。
*
衙役押着霍极在碧色帘前跪下,霍极挺着后背不跪,叫人强摁着才跪了下去,霍极似也没有什么力气,被摁下后也便没动了。
杨弃卢少延怕霍极一身污浊冲撞了长孙曜,还特命人将霍极收拾了一番。
透过碧色帘子,杨弃等人只能看到隐约看到帘后长孙曜大概的身形轮廓,约莫过了两刻钟,长孙曜放了手中的厚卷。
杨弃卢少延相视一眼,霍极除了早上那纸认罪书,便再没说过一字,如今霍极用一纸认罪书见到了长孙曜,却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呆跪在堂中,像是混在一堆死物中半死不活的那个,只不过还留了些气。
“都退下。”
长孙曜的声音淡漠地从碧色帘后传出。
杨弃卢少延一顿,低首行礼退下,连带着堂内伺候押看的宫人侍卫官吏都退了出去。
独留下一个陈炎。
半死不活的霍极终于动了一下,他直起身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的碧色帘,身子往前砸下,额重重砸在地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霍极额上的伤再次裂开,淌下不少污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请太子殿下将霍家上下处以死刑,女眷也一个不留。”霍极声音嘶哑可怖。
大周自文王始,诛族大罪不斩女眷和十岁以下孩童。十岁以上男丁斩首,女眷流放再入教坊司为奴,十岁以下男童流放为奴或没入掖庭为奴。
“国有国法,孤不能应允你此事。”
霍极身体倏然僵硬,艰难抬起死灰般的脸望进碧色帘中,却看不清长孙曜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