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岁是怎样的人?”长孙曜淡漠问。
陈炎思索,一字一句越发斟酌:“看似与世无争温润如玉,实而放肆无礼疯怔入魔,人前人后、”
他停下来,换了话:“在太子妃面前与在旁人面前大抵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长孙曜冷道:“他对太子妃也从未有十分的坦诚。要知道他到底藏着什么,必然不能指望从他嘴里吐出来,让南涂彻查司空岁,待司空岁出观星楼,命墨何时刻盯着,尤其是,看他是否与孤父皇联系。”
陈炎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大变,不敢置信看长孙曜,长孙曜竟怀疑司空岁和长孙无境勾结?这便是要半个月就放了司空岁的原因?
他可以相信司空岁发疯,但不能相信司空岁听命于长孙无境,纵然当年姬神月得到长生蛊,长孙无境欲夺,可长生蛊既然被长孙曜所得,长孙无境即便还想夺,也早该动手才是,又何必等七年之久。
长孙曜看一眼陈炎,难得作了一二解答:“司空岁要杀孤,是在太子妃身世被假顾氏所揭后。”
陈炎:“也许司空岁只是在太子妃身世曝光后,才知道长生蛊之事……”
他目及长孙曜并不认可的脸色,止了话。
薛以思及,蓦然一惊,道:“奴婢斗胆,太子殿下是否怀疑,在太子妃身世被揭入天牢时和在您回京前这几日,天牢许有过劫狱。”
长孙曜颔首。
陈炎不敢置信向长孙曜,恍然明白长孙曜的意思。
长明身世被揭之时,长孙曜回京后,曾令人搜查过司空岁的下落。
当时未果。
那时长明认为司空岁未按照与自己的约定时间回京,认为司空岁恐遇险,请求长孙曜帮忙找司空岁,东宫动用了一切暗线明线找寻司空岁,但京中并没有司空岁的踪迹,后长孙曜命人除却京中搜索,还至各州,却也未寻得一丝消息,那时司空岁好似消失了般。
司空岁再有消息,是在长明成为靖国公后不久,突然出现在京中,而东宫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司空岁何时回了京,又是从何地回的京。
当时他还觉得离奇,于东宫而言,京城各世家明暗路都在掌握之中,按理来说,司空岁绝不可能在东宫眼皮子底下,不留任何痕迹地回到京中或者是在京中藏匿一月之久、
除非——
当时司空岁是在东宫无法触及之处。
有些模糊难以解释的事,似乎有一个更骇人的真相,陈炎一时竟不敢再想。
陈炎惊惶错愕道:“当时天牢由陛下掌控,天牢倘若真的在太子殿下回京前发生过劫狱,陛下想要清理什么隐藏什么,确实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处理一个劫狱的江湖人,并将所有痕迹消除,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宫中藏匿亦或是正和殿藏匿一个人,于陛下而言再简单不过。”
他心中大骇,面上又白几分:“所以太子殿下现下是怀疑太子妃出事后,司空岁便已经赶回京,在失踪东宫找不到的那段时间,是被陛下所擒,司空岁后来回到靖国公府,可能是与陛下达成某种交易,并且经由陛下知道长生蛊的存在?”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不敢相信,忍不住再道:“可司空岁纵然对太子殿下有敌意,但并非是甘受威胁之人。”
他可以说司空岁发疯,但绝不认可司空岁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他简直要被这样的猜想逼得疯魔,不可能!
长孙曜眉眼沉沉:“所以孤要知道,司空岁到底藏着什么。”
陈炎神色愈发凝重,司空岁若真是与长孙无境有某种交易,来杀长孙曜,比司空岁为私心夺长生蛊更棘手。
五年前他随长孙曜去仙河取辟离,查过司空岁,便道:“太子殿下可还记得五年前去往仙河前,南涂所呈的关于司空岁的密报。”
长孙曜:“太少。”
陈炎便明白长孙曜是记得,确实太少,纵然是南涂也只查到一些江湖中所有的事,也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司空岁成名时间和原因罢了,但像司空岁师从和出身却是怎也没有的。
可以司空岁那样的武功,总不能是无门无派之人,一个人有再高的天赋无人引进门,都是无法走上剑道的,且司空岁医术也很高超,是何门何派能培养出这样的人?
长孙曜默了片刻:“孤不曾听过有什么司空世家。”
名门大派,地方豪族世家,东宫再清楚不过。陈炎道:“可能是小门小氏。”
长孙曜默了片刻,再道:“江湖草莽取个假名也是常事。”
陈炎:“太子殿下是说,司空岁也许并不是司空岁。”
薛以不禁担心,长生蛊一事,所牵扯出的恐是难以处理的棘手之事,司空岁很麻烦。
长孙曜颔首,沉思良久,再道:“有什么邪功或是药物能令人十数年容颜不改?”
薛以陈炎齐齐一怔,脑中浮现出司空岁那张年轻的脸,长明随司空岁习武十六年,而今司空岁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可总不至,当年七八岁的司空岁带着四岁的长明习武吧。
陈炎又想起,李翊曾说,裴修说司空岁从到长明身边到现在,十几年中,容貌几没有变过,也就是这十几年司空岁没老过?
按理说,以司空岁平时那样的作死手段,走歪门邪道的路子以寿时拼武功内力,以及当初为长明逼毒,司空岁这会儿就算没有提前衰老,也不可能容颜不老。
他意识到背后可能有个更骇人的秘密,但他又不敢相信,长生不老更是不可能之事,他凝重道:“世无仙药,臣觉得肉体凡胎不可能长生不老。”
长孙曜默了默,道:“世间若得长生法,始皇今应还在。”
薛以神色微变,道:“奴婢觉,若真有此手段,恐也并非是正途。”
长孙曜倚在圈椅,抬指轻落额际,深思不语。
陈炎薛以两人不敢再出声,屏息以待,蓦然见长孙曜眸子微抬,神色一顿。
陈炎问:“太子殿下可是想起什么?”
长孙曜神色难辨:“同生蛊。”
薛以陈炎从未听闻此物,面面相觑,又不敢细问。
“同生蛊为子母二蛊,种母蛊者可汲子蛊宿者寿时,同生子母二蛊宿者,”长孙曜眸中波澜四起,“百年容颜不改。”
陈炎又惊又疑:“太子殿下所说是鵲阁所记?如此是否即刻传扁音前来?”
“不。”
陈炎不知长孙曜是说这些并非鵲阁所记,还是无需现在传扁音,但没待陈炎苦想多久,长孙曜下一句话便做了解答。
“是襄王王陵帛书”
……
墨何禀道:“臣不敢泄露司空岁在东宫之事,亦不敢私用鵲阁医官,因太子殿下有旨留司空岁性命,故而臣在检查过司空岁伤情后,曾往鵲阁拿过些普通伤药与司空岁,现下也照常供给司空岁伤药,但并没有寻人替司空岁看过伤。”
长孙曜淡声,问:“可有功法心经使修习者容颜不老?”
墨何答:“臣未曾听闻。”
长孙曜又向扁音:“可听过同生蛊?”
扁音从她师父那听过此蛊,答:“臣有听闻。”
“二十多年前,南疆蛊毒-邪-教——同生教所用于操控教徒之物便为同生蛊,一蛊有母蛊一只,及六到十只蛊虫,一次可按蛊虫数量分别种在六到十人身上。
“同受一蛊者,若其间有一人叛逃,持蛊人杀母蛊,同受蛊虫者会心脏破裂而亡,故而一般同受蛊者,在出现叛逃者时,不必持蛊人动手,就会先下手诛杀叛逃者,以求持蛊人留情。
“受蛊人大多幼年之时便受下蛊虫,又因蛊毒阴毒,大多活不过四十岁,同生教被剿灭后,此蛊也便从南疆绝迹,近年倒是不曾有见过。”
长孙曜:“此蛊可使人容颜不老?”
扁音被问得一怔,答道:“恰恰相反。中同生蛊者因蛊毒侵蚀,会比普通人衰老速度快许多,诸多中蛊者不过三十便是五六十岁的模样,其皮肤会像枯败的树皮,难以掩藏,也正因此当年围剿同生教后,朝廷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便将一众教徒围剿干净。”
薛以陈炎听扁音所说同生蛊与长孙曜所说同生蛊,实在不像是同一种。
长孙曜再问:“从鵲阁所记,你毕生所学,可知这世间是否有令人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容颜不老的蛊毒药物?”
扁音对长孙曜的问话着实惊疑,再答:“臣所学所记,从未听闻有使人容颜不老的蛊毒药物,若有此物,总也不该归为蛊毒,理应为是与长生蛊一般存在的圣物。”
*
听到蓦然出现的脚步声,长明慌乱抓了一旁的绯红滚金织锦大袖将自己裹住,看着屏风之后慢慢靠过来的人,赶忙急声制止:“你别进来。”
侍奉长明试衣的宫人齐齐叩首,隔着屏风向止步的长孙曜行礼。
长孙曜闻声停步,隔着丝织水墨山水屏,隐隐看到裹着绯衣的长明,目及绯衣之下隐隐青衣,唇角不禁扬起:“孤知道你在试翟衣。”
他还未进来,底下宫人便已说及,长明在试大婚的翟衣礼服凤冠等物。
虽隔着屏风,但长明似乎看到他稍稍向下的目光,快速提起露在绯衣之下的裙摆,叫一众宫人起身退至一旁,仍没有准许长孙曜绕过屏风进来。
长孙曜忍俊不禁,想说他知翟衣是何模样,也想说能想象出她身穿翟衣带凤冠该是何等模样,可看她如此小心的模样,到底没有说出口。
“孤不进来。”
长明如此才松了口气,放下提起的裙摆,犹犹豫豫到底是没有将绯衣褪下。
“孤不看。”
长明隔着屏风望过去,只见他立在屏风处侧身,没再往里头看,这才慢慢松开裹着的绯衣,饮春领着宫女上前,替长明收下绯色大袖,整理层层交叠的华贵衣裙。
大周太子妃翟衣与皇后袆衣大体相同,只是稍稍在礼制上减了些,袖口、衣缘为红底织金云凤纹,深色青衣饰以九行五彩翚翟纹,同色蔽膝下裳各饰二行五彩翚翟纹,庄重华丽肃穆,非平日宫装礼服可及。(注1)
长明向铜镜两步,旋身细看,又抽空问道:“今日怎这般早回来了?”
景山回来后,长孙无境没上朝,一面是因伤,一面是因长孙曜,政务如今都落在长孙曜身上,加之阅兵楼案这两日又是结案的关键时刻,长孙曜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阅兵楼案虽由三法司审理,但主审人是他,三法司自也当一一请他定夺,他有几个晚上甚至都忙得四五更才回东宫,回来不过歇上一个时辰便又起身。
以往可没见忙成这样的,当然,也许以前她所不知道的时候,他也这样忙过。
“阅兵楼结案,余下便也是小事,接下来不会太忙。”长孙曜答道,又补一句,“年底会稍忙几日。”
“当真?”
“当真。”
长明这方松口气,数着翟衣上的翚翟纹时,突然反应过来,这翟衣是何模样长孙曜岂会不清楚,只不过不知怎的却也还不想叫他看到。
她想起皇后殿下着袆衣时的风华,忍不住向屏风之外的长孙曜道:“我穿翟衣似乎也很好看。”
长孙曜还在外头,饮春等人哪敢接话,果不其然便听长孙曜带着笑意开口。
“太子妃必是风华绝代。”
长明又取了绯色大袖将自己裹住,提着裙摆至屏风,轻轻扶着屏风,倾着身子探出脑袋看长孙曜。
长孙曜偏过脸低下眸子瞧她,看她裹得如此认真,更忍不住笑:“果如孤所言。”
长明笑看他,却是道:“说的好像看到了一样。”
“确实看到了。”长孙曜温声,自袖中取出一支嵌宝凤翘玫瑰金簪替她簪上。
长明伸手摸头上的簪子,绘出大抵的样式,忍俊不禁。
长孙曜目及屏风之下长明裙摆下露出的一方青色罗袜与屐,便道:“将太子妃的金鞋取来。”
饮春低首奉着金饰舄鞋于屏风之侧呈与长孙曜。
长明脚一收,令裙摆遮掩住青色罗袜,长孙曜稍稍绕过屏风,蹲下便捉了只脚去。
华贵厚重的绯色大袖垂落遮住大半翟衣,与翟衣裙摆交叠在一处遮住小腿,饮春手捧托案,伏地叩首不敢看,一时间殿内跪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