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婉贵妃既做了两身,便是由你自己选。”
长明沉默拿起素衣坐下,望着素衣良久后说:“她应该是这样想的。”
长孙曜伸手欲取走素衣,动作又蓦地停顿,他自长明身旁坐下,低眸揽过长明,在长明额间轻落下一个吻,将她揽进怀中:“那便最后一次。”
……
翌日,饮春侍奉长明试穿素衣,虽手比着应是长明的尺寸,但这方穿起来,却是小了,饮春拢着长明胸前衣襟说不出话。
长明抬掌止了饮春的动作,平静地淡声:“取束胸。”
饮春眸底生痛,低着头应声,转身去寻素色软绸来做束胸。
长明脱下素衣回身在罗汉床坐下,攥着这一身素衣,低垂的羽睫微微颤动。
是她能穿的尺寸,但是,是要她作为男子才穿得下的尺寸。
她望着铺展的素衣久久沉默,袖袍交接处的一团极不明显的同衣袍一般颜色的凸起蓦然撞入眼底。
顾婉女红极好,针线活比宫中御衣司大多制衣师都好,从没有下错针的时候,自也没有选过次等衣料制衣的时候。
长明微顿,指尖落在那两行多出的织线上,缓慢地滑下拨开,袖袍交接处,露出两行如半颗石榴籽大小的字。
那两行字绣的极小,目及难以辨认,长明指尖一点点滑过读出,猛然滞住。
她不是叶淑娘。
离开长孙家永不回京。
第165章 长命锁
饮春取了束胸回来, 蓦然看得长明将顾婉留下的衣袍全部展开铺在罗汉床。
红裳素衣堆叠铺开,不过几件衣袍却将一张罗汉床铺满了。
那些衣袍原是收起来了。
饮春脚下步子停滞,不敢出声, 悄声往前几步,瞧得长明魔怔似的赤着眸攥着衣袍,心慌转出里间去请外间的长孙曜。
长孙曜疾步入房, 一下到了长明跟前,揽起攥着衣袍呆滞坐在衣袍间的长明轻唤。
长明愣愣回神,抬眸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眼眸, 哑声:“衣服……”
“衣服怎么了?”长孙曜问询的同时接过长明递来的衣袍。
正是那件男子素衣, 长明指尖落在袖袍间那两行小字, 一下叫长孙曜看得异处。
衣袖里头的绣字很小, 又是同衣袍一般颜色,肉眼难以看清,一眼看去只觉是衣服走线凸起。
长孙曜指腹慢慢滑过那两行小字,并着眼前所见读出这两行字的内容,眸底诧然。
他们还在求证的一件事,假顾媖说不出的话,经由死去的顾婉以这样的方式说出。
他低眸扫过那铺开的几件衣袍,因着长明铺叠折出, 他很快便瞧得每件衣服里头都有两行极难看得的字,所留位置各不相同但都极为隐蔽。
他快速看罢读完四件衣袍所藏密信,每件衣袍所留都是同样的两句话, 唯一不同的是, 女子衣裙在两行字旁还有一个极小的明字, 男子衣袍则是旭字。
他没有去细想这两个字更深一层的意思,这一刻想得竟也不是那句关于顾媖的密信, 而是第二句。
顾婉留与长明的两句话,一句是与长明寻找真相的线索,一句是看破天家无情的劝告。
“若要知道顾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需你一句话,孤现在就处理。”
长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便也是不管性命,不论手段,她并没有立即回答他。
长孙曜揽住长明颤抖的身子,待得长明呼吸平稳几分,才听得长明的回答。
“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不要动手,我要自己问清楚。”
长明俯身去将那几件衣袍揽回,发颤的手将那衣服叠的全是褶皱,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止了长明混乱的动作。
“我们去一趟淑婉贵妃当年在温水镇的旧居吧,淑婉贵妃既要你同顾媖回温水镇,许是另有原因。”
长明怔然抬眸看长孙曜。
长孙曜再道:“出长琊山后派了人去找淑婉贵妃真正的旧居,方才影探传信回来,已经找到。”
……
顾婉的旧居在离温水镇很远的角落,极为偏僻,路过十几间早已无人居住的破宅后,长明与长孙曜才看到顾婉曾经的旧宅。
腐败的篱笆压在厚雪下,东倒西歪的破门还勉强挂在已经朽得差不多的门框,金廷卫不敢叫长孙曜低头,亦怕门框横梁上的灰土在长孙曜与长明进宅时落下,搬开歪七扭八的破门,便将门框横梁一并拆下。
长孙曜牵着长明缓步入宅。
虽已过了二十余年,却仍能从覆着雪的残垣朽木中寻出几分宅子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屋前枯死的老树瞧不出是否也是叫那场大火烧毁的,如今只得见许是叫经年累月的霜雪压得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下干涸的井,井圈堆着厚雪,院中与残垣间落着的家什,也都是破败不堪腐烂大半。
原先叫雪掩着土石地,现下被层层翻起,白雪被黑黄的泥土压污。
南涂今早到此时并未再回椋县,已经带人将顾婉旧居翻了个遍,上前与长孙曜长明禀告,经长孙曜应允,四名金廷卫自后院抬出两个担架,赫然是两具骸骨。
长明目光落在那一团拼出来还没有雪宝大的透着黑的骸骨,怔然滞住。
南涂一行之中并无医者仵作,只将两具骸骨挖出拼成,还没有查清这两具骸骨的身份,扁音上前查看尸骨。
“这具尸骨是个女子,死时大概在二十到二十五岁间,尸身没有异色,头骨胸骨无断裂碎纹,颈骨有横向剑痕,是被割喉而亡。”
扁音声音停了停,至于另一具,不必说众人也知道,是个极小的幼儿。
“至于这个孩子,看尸骨大小也许三四个月大,又或许是五六个月大,无法分辨是男婴还是女婴,从发黑的尸骨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在死前身上有毒,但无法确定是因毒而死还是因其它原因死去。”
南涂再禀:“臣仔细翻过残居,此处并没有没留下什么能辨认的东西,只能从一些破衣角料看出这里确实有过女子生活过的痕迹和幼儿的用物,但都是很破败的东西,难以分辨,亦不能从这些查出这个孩子是男婴还是女婴。”
陈炎想顾婉脑中早便不甚清醒,只将长明当做男孩养,而当日假顾媖于殿前告发长明时,虽说顾婉生的是女孩,但如今这假顾媖也非真叶氏,说的话也不见得便是真的。
长孙曜:“这个女人应当就是真正的叶淑娘。”
长明知道长孙曜说得大概是真的,她目光稍移,视线又落在那那具小小的尸骨上,说不出话。
长孙曜默了许久,到底还是开了口:“能查出那个孩子身上是什么毒吗?”
扁音下意识看一眼长明,复又低首:“臣试试。”
长明觉出几分,大抵其间也还有些没有告诉她,并未立刻追问。
两刻钟后,扁音神色不甚好地起身与长孙曜长明禀告:“是扯缦。”
她见长孙曜并未叫她停下,明白长孙曜的意思。
“幼小的孩子不可能直接中了扯缦还能活下,这个孩子身上的毒,有可能是死前中的,也有可能是自胎中带的,从尸骨发黑深浅程度,以及淑婉贵妃中扯缦的时间猜测,孩子身上的扯缦更有可能是自胎中带的。”
接下来的话扁音没有说。
那便是顾婉生产前便中了扯缦,顾婉中了扯缦还能生下活胎本身就是个奇迹,即便这个孩子能活下来,也必定早夭,就算孩子体内只是极小部分的扯缦余毒,可幼儿难以承受扯缦,更无法承受压制扯缦的药。
而顾婉。
她觉顾婉拿身体耗着,以混乱心智求的二十年,在顾婉清醒后,其实更不愿要。
长明第一回 听到扯缦,但她听得出,扁音与长孙曜等人并不是现在才知道。
“扯缦是特殊的毒,对吗?”
扁音陈炎南涂等人低首。
“是。”
长孙曜的声音有些不同以往,但陈炎扁音却也不知如何形容。
“扯缦是南楚皇室秘毒,非常人能得,云州温水这块曾是赵姜南楚边界,赵姜覆灭后,这处曾短暂为南楚国土,赵姜覆灭同年,也便是永安十二年,大周与南楚在云州开战,大周主帅是孤的父皇,永安十一年……他也在云州。”
陈炎扁音南涂与四下尽数伏跪。
长明颤抖抬眸看向长孙曜,苍白的脸同薄纸般。
长孙曜唇瓣颤动几下没有声音,但到底还是说了:“这些有可能都是孤的父皇所为,淑婉贵妃身上的毒、淑婉贵妃死去的孩子、以及叶淑娘的死。目前只还缺少一个确切的证据来证实这一切,今日似乎不能再避与你谈此事,你若想知道,你便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他低眸拥长明入怀,哑声:“孤无怜悯之心,亦从无畏惧,但孤此刻确实生了愿此与他无关之心,淑婉贵妃遗言,叫孤很在意,天家帝王薄幸,淑婉贵妃这一生确实错付。”
长明颤抖伏在他身前,压着声音,砸落的泪珠,无声沁进长孙曜的衣袍消失。
……
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从温水镇回椋县要小一日,金廷卫便也只能去往镇上暂且备两份棺木。
南涂在院中做最后的收整,堆叠的土石再次被填回,泥腥味掺在干冷的空气中,随风送到院外,长明怔怔出神望着这一片白茫茫的萧条,长孙曜手执骨伞,揽着长明薄肩。
身后冷不防响起脚步声。
“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在两具尸骸下,又寻得一块长命锁。”南涂明白一应还能辨认比较特别之物,只要发现,必得呈报。
长明愕然转身向南涂,南涂手中一块净帕,裹着块小小的已经腐蚀大半的银黑长命锁。
长明依稀辩出上面其中两字是百岁,怔怔取过翻看,长命锁另一面是腐蚀的麒麟送子图,锁左下角还留一个小小的圈,原本下头该是垂着银铃铛,相应的锁中锁右下应还有两个银铃铛。
长明脑中一下绘出这个长命锁原本的模样,愕然取出身上顾婉所留下的银长命锁对比细看。
两块长命锁大小几无差,腐蚀的长命锁深埋黄土二十余年,已经失了原本的模样,依稀能辨看之处便与长明手中这块新锁一般。
这块新锁便是这块旧锁曾经的模样。
鱼儿说这长命锁是顾婉死前自己画的样式特叫御宝司所制。
长明想到那处,颤抖摁住长命锁拼接之处,手上一用力,长命锁一分为二,两片银片间,露出两条指甲盖宽的对折叠起的细帛。
长孙曜南涂诧愕看着长明掌中之物。
长明指尖打颤拂开细帛,两条细帛各书着一行小字。
长姐叶淑娘坤造乙酉壬午乙卯丙子。
吾儿旭乾造癸卯丁巳辛亥丙申。
长明呆滞看着书着吾儿旭的那行字,眼睫一颤,她将两条帛书捏入掌中,没叫泪珠打落在旭字那行帛书上,声音微断,哑声:“是男孩。”
长孙曜低眸揽住长明颤抖的肩。
南涂陈炎默声而立,那方扁音也倏然敛了气息,寒风大雪之下,众人只又闻得长明低得几不可闻的颤声。
“这才是你要回温水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