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靠着墙壁不动:“让我在这坐一会儿。”
“我也已经好了许多。”裴修低低道。
炭盆中滋啦一声窜起一道火苗,长明翻过炭火,雪白的面庞被炭火映得发红:“只能两刻钟。”
“阿明,是师父告诉你长琊河可避毒瘴?”裴修突然开口,他知道,司空岁曾带长明来过两次长琊山。
长明听得司空岁,动作稍稍一顿,慢慢点头:“是。”
“长琊山脉图也是师父叫你记的?”
长明握着铜钩一顿,默了片刻后,道:“不是”
“是长孙无境的正和殿记的。”
听到长孙无境的名字,李翊裴修倏然沉默下来,裴修突然后悔问这话。
倒是长明平静解释道:“长孙无境的正和殿里挂着一副很大的大周山河图,看多了也就记下了,没想到今日竟用得上。”
她不知道她在长孙无境的正和殿看过多少次大周完整的山河地脉图,她也不记得多少次被长孙无境罚跪训话时,抬头就是那张整面墙大小的大周山河图。
长孙无境的山河图上,长琊山那总是插着小刀,所以她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长琊山,长琊山有一条随长琊山脉西起东向的长琊河,而长琊三面环河之处,就是长孙无境其中一把小刀的落点。
她放下铜钩,从怀中取出折好的长琊简笔山河图,分与李翊裴修一人一份,又将剩下三份收起:“原是想明日给你们,让你们休息好了再看,现在先将你们的给你们也罢。”
“你们和清芫与五公主手里的药瓶,每瓶都有十八颗避毒瘴药,只要三日内从这里出去,再往南面走,就能在琊县绕长琊山往椋县的官道遇到从云州来的镇南军送药车队。
“将剩下的避毒瘴药给负责调配送药的镇南军,送药车队昼夜不停快车横穿长琊往椋县送药只需要一日,此外,镇南军手里有信鸽和令箭可以传信椋县告诉他此处南楚问题。”
她口中的他自是长孙曜,裴修听此面色陡然一变:“为什么和我们说这些?”
长明看裴修突然紧张愣了一下,轻声解释:“只是和你们说一下,我要做的事也不用瞒你们,你们知道,我也更好行事。”
裴修看她片刻,又慢慢移了视线。
长明这方继续道:“你们也看到了,他们养在这间宅子水底的时冥海花。”
李翊点头,目光并不明显地落在裴修面上,复又移开,心底突然有些不明情绪难以描述。
“扁音说时冥海花生于水中,花叶硕大,一株可高五六尺,离水至多只能存活三个时辰,成株开花需一年以上,扁音曾怀疑是附近州县有人失职或与下毒方串通,让下毒人将时冥海花送入椋县,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此处宅下的时冥海花便是已成株开花的大花。”
裴修李翊一下听出其中问题来,不约而同抬眸看向长明,大周对毒物管得极为严,根本不许人私下贩卖毒物,城关搜查都极为严格,必然不可能叫这样大株的毒花过城关。
李翊道:“这里的毒花是他们养的,而非是通过城关送来此处。”
长明颔首,再道:“既然养这花需一年以上,南楚这些人藏匿在长琊山的时间必然在一年以上,也有可能是两年,南境南楚遗族兵败后,首领应当都已抓捕,但难免有些逃出者,漏网之鱼恐就藏匿在此,若出去,一定要先让唐淇传信给他,除了长琊,还需得拦截长琊河,以防有南楚遗族从长琊河逃出。”
裴修却意识到那便更说明此处南楚遗族人数不在少数,他的声音变了许多:“这些事情必然只有你自己能做,镇南军只听你与太子的命令行事,你为何要将这些事同我们说得这样仔细,阿明……”
李翊自也明白,声音发颤:“阿明,你是不是……”
“不是。”长明立刻回答,她的声音停了片刻又响起,“你们不要胡思乱想。”
裴修却没有办法放心,急声低道:“不,顾媖说的没错,你一个人带这么多人出去太危险,我们多等一日,也许太子殿下会找到我们的,多一日韩姑娘也能恢复的更好,韩姑娘武功不差,她可以帮你。”
李翊:“小修说的对,阿明,等韩清芫身体恢复了,我们再出去,多等几日不碍事,太子殿下一定会找到你的,等太子殿下到了,就不怕了,太子殿下必然不会听这些人的胡言乱语,会杀了这群胡说八道的混蛋。”
长明道:“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两日,必需在三日内出去,把药给送药车队,椋县现在的药太少,椋县百姓等不了那么久。”
裴修立刻将怀中的避瘴毒药取出:“你一个人带着药先出去,你一个人完全可以平安出去。”
李翊当即也取了药出来与长明。
“不行。”长明再次拒绝。
“我们都很清楚,如果我一个人先出去,你们会面对什么,不能再说这些话,我不会留下你们。我确实担心或许会有什么我掌控不了的意外,但绝不是你们想的那些,只是我到时若处理不过来,我需要你们帮我将剩下的事做好,清芫与五公主是女子,也需要你们的照顾。”
裴修眼尾发赤,她安排的这样明白。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过等援军,多待一日只是给大家时间休息恢复。”
“不是,我想过。”
“可长琊毒瘴丛生,谁能想到我们现在竟是长琊山深处。”
长明默了默,道:“如果顺利,他会知道我在长琊。”
“我把雪宝留下了。”
裴修李翊一瞬陷入沉默。
长明眼睫轻垂,望着炭火片刻,再道:“我想过的,我想过他来。”
“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但我不可以只是在等待,我不是等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是同他并肩而行的人。若是什么都不管,只等着他来,那便不是我。”
……
外间渐渐没了说话的声音,只余炭火烧起时的滋啦声,顾媖沉默立在一门之后,漠然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发黄墙壁。
*
至戌正,外头突然又来人。
韩清芫与五公主睡了两个时辰醒来,隔着房门瞧得外头南楚人送了华丽衣裙来。来人为首是个中年妇人,妇人扫过长明身上守孝的素衣。
“太后请殿下和殿下的几位朋友往见山堂赴宴,今日是殿下与太后团圆的好日子,殿下理应换些鲜艳些的衣裳才好,这些都是太后亲为殿下挑选的。”
……
闻得脚步声,衮如意含笑转身,目及长明那一身并未换下的素衣,笑意倏收。
见山堂内除了衮如意,还有十余衣着不同者,白日见的颜槐也在,衮如意身侧立了两名白日不曾见过的护卫。
众人齐齐向长明叩首行礼,因着时冥海花毒,颜槐现下满面满手的毒疹,再看堂内案席十数,裴修想到白日南楚方所说,猜出这些人也就是所谓的剩下南楚旧臣。
衮如意换了仆妇衣裳,一身满绣华服,簪金戴玉,很有几分上位者的模样,瞧着也比白日里年轻许多,她似乎忘记了下午同长明之间的不愉快,只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纵然笑意有收,但此刻客客气气的模样,与白日简直是两个人。
“原是想明日再安排宴席让你同你的臣子见一见,但他们知道你来了,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夜宴稍晚,但时辰尚早。”衮如意再道,“朔风寒商,请殿下的朋友们入席。”
衮如意身侧立的护卫上前。
长明面沉立在裴修等人身前。
衮如意未有面露不快,只挥退朔风寒商二人,再道:“也罢,我们姑且先聊些正事,酒食晚些上,你们……或许不太饿。”
衮如意话落,身后粉壁阖起的卷轴落下,一副半丈长山河图倏然呈现在众人面前,这山河图并无甚标注,只将这九州大地的轮廓画出,一半为周一半为楚,裴修李翊众人面上一变,去看长明,却见长明面上并无任何情绪显露。
久久未见长明有反应,衮如意兀自向山河图走去。
“这原是我们大楚的疆土。”衮如意抬掌,指尖一下滑过山河图,又落在大周,“这块也该是我们的才对。”
裴修隐约明白衮如意之意,神色越发难看。
衮如意转头看向长明,却见长明始终一脸漠然,置身事外般。
“你否认你的血脉,更不愿同我有半分的关系,为此,你打算再也不同我说话了吗?”
长明眉眼一抬,冷看着衮如意,仍未有回应。
衮如意再道:“我原以为你是想过你的父母是谁的,以为你会为知道身世而开心,你的反应确实叫我很意外,我一直在想,你为何会这样冷漠,想来想去,大抵就是因为那个男人,因为长孙太子,你如今沉溺在情爱之中,所以不愿意承认,你惧怕这身世,会叫你失去那个男人,可是——”
衮如意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是一个男人,你怎会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愿承认,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子民都要背弃,男人是最不值得女人放弃一切的东西,他们只会背叛你,你只是他的妃子,但他是太子乃至成为大周的帝王。
“你只能有一个他,但他可以有无数个女人,你以为男人有深情的东西吗?皇族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他们都是一样的薄情冷性,好色贪逸。
“他会为你的脸为新鲜劲儿宠爱你两年,两年之后呢?有权有势的男人什么都不缺,女人更不过是他们手里的玩意,只要他点个头,天底下的女人哪个送不到他手里,你难道就愿意做这么个没有主动权的女人,甘愿等着他施舍的宠爱。”
长明抬掌拦在裴修李翊身前,阻了两人的开口,漠然望着衮如意,却只是道:“椋县也曾归属过大楚,椋县百姓也曾做过大楚的子民,你去椋县看看,现在到底是谁在背弃伤害他们。”
衮如意看着长明,承认却沉默。
长明阔步向前,拔出香炉中的燃香摁灭。
衮如意视线短暂落在长明手中那只香,又不露痕迹地移开。
发黑的香尖抵在衮如意的山河图,长明以香为笔,一下将衮如意标注的大楚划出三分之二,迅速划出赵姜大周国土,冷声:“这块原是赵姜,赵姜战败之后一半国土短暂归属过南楚。而这高霓,二十八年前高霓战败归入大周,从未属于南楚,又何时算得南楚国土。”
她起笔划去楚,整张山河图唯剩周,掷香漠向衮如意:“不是你画一张图标几个字,南楚就能有多大,南楚曾有多少国土,应该不用我来告诉你才对,而现在,世上再无南楚,你南楚早无分毫。”
衮如意沉着脸,冷一眼长明:“你是因做了太子妃,所以偏向长孙太子。”
长明淡淡:“是又如何。”
衮如意侧身,迎着长明冷漠的视线,盛怒难敛。
“我真想斥责你,可我也怪不得你说话这样叫人寒心,你从小没有在我身边,又还年轻,你没有经历过亡国之痛,不懂我们萧家与大周与长孙氏的国仇家恨,才会做得出这样的事。”衮如意指着被长明涂画的山河图发颤。
她怒而扯下山河图,喝斥道:“你始终认为你并不是大楚皇室的血脉,认为我想利用你,认为我满嘴荒唐,为一个男人否认我所说的一切,可你便是我儿在这世上仅存的一丝血脉,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衮如意怒而拍掌二下。
随后便见两名侍从抬着挂画的宝架上来,衮如意一下抽开两卷画像,卷轴展开落下,两幅美人图倏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李翊裴修众人一眼认出其中一幅是顾婉,顾媖盯着玉凝儿与顾婉的画像沉默。
“这是玉凝儿,这是你养母顾氏,两人是有几分相似,这顾氏也确实同你有二三分相似。”衮如意话音又冷又快,旋即抽开第三幅画卷系绳,“那这副呢?”
大抵是画卷有些年头,又久压在箱底的缘故,随着画卷的展落,画卷所附薄尘像云雾一样化开,残破的画卷上有些许烧痕,但画中人像并没有烧毁半分。
裴修面色一变,向前两步,又叫李翊拉住,众人神色凝重沉沉看向第三幅画像。
第三幅画像上的女子,不,也许也不当说那是女子,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郎,马尾高束,转身回眸间露出一双微垂的浅琥珀色凤眸,手执一把长剑,清清冷冷地立在雪中。
又或许说这也当是个女子,画中的红衣少年郎与长明以往为男子时的装扮几乎一样。
“玉凝儿与顾氏的画像是这两年新画的。”衮如意指向第三幅画像上左下角的落款印章,“但这副出自我儿之手的丹青,是二十三年前所出,落款与印章都是我儿,也便是你的父亲。”
裴修依稀辩出上书落款印章名为萧兖。
南楚末帝萧兖。
“你这张脸像的从不是顾氏与玉凝儿,是她!我敢把这张画给你去查验这幅画的真假,但你敢拿着这幅画出去吗?”衮如意扯下第三幅画卷掷向长明。
画落那瞬,长明蓦然伸手接住衮如意掷来的画卷。
衮如意眸底微变,望着长明冷声再道:“我虽无其它信物来与你相认,但你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据,你这双眼睛生得同你母亲一样,这双眼睛天下间绝无仅有。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睛,甚至是身形身量都如出一辙,你如今站在我面前,便似二十二年前,你母亲站在我面前一般,你必然是我儿当年流落在云州的那个孩子。”
“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一张脸而已……”长明指尖摁在发黄的画卷,往前一步,脚下突然一晃,猛地趔趄两步撞在身后山河图,握着画卷的手蓦然垂落颤抖。
裴修李翊意识到不对劲,猛然冲向前,又叫人一拦往后一压。
裴修挣扎高声:“阿明,画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