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爷子含着泪看着自小养大的外孙女,颤颤巍巍张开了双臂。
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祖孙俩分别最长的一次,隔着生死离别,隔着滔天大锅,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悠闲过往。
徐云栖就这么将他抱在怀里,曾经伟岸的身躯,宽阔结实的胸膛,如今只剩截截枯瘦的肋骨。
她心痛如绞,泪沁着血色望向幽深的苍穹,
“我要杀了他们!”
从未有过的磅礴恨意。
*
同一时辰,文国公文寅昌赶回文府,来到正室换上他那身象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朝服,他回得匆忙,屋子里并未点灯,借着廊外的光色匆匆穿戴,这时一人擒着一盏银釭从帘外走来,光芒从身后慢慢铺进,渐渐照亮拔步床东面这一隅之地。
文国公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豁然转过身。
文夫人立在拔步床旁,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是要替谁去卖命?”
不等文国公回答,她又笑,“是那个女人吧?”
那个藏在他心底足足三十多年的女人。
过去她不知是谁,眼下这等局面,她也猜了个大概。
文国公听着她嘲讽的语气,脸色蓦地拉下,冷着脸道,
“什么那个女人?你以什么身份这样说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掩了掩嘴笑出了声,“你多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她语气凉飕飕的。
他们夫妻俩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文国公平日都让着她,随文夫人如何嘲讽挤兑,他鲜少驳嘴,但文夫人提起‘那个女人’,他却不能容忍,他眼底冷色灼然,语气冷酷无情,
“我告诉你,你这个位置本该她来坐,而你们曹家,若非我提携,也无今日之荣光,你最好给我明白这一点!”
文夫人听了这话,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面庞像是僵硬的朽木,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神采。
她与文寅昌本是天壤之别,他年少成名,出身优渥,是上京城人人恨嫁的如意郎君,文夫人在议亲之时也从未想过能嫁给他,就在那一次宴席,她无意中结识了当时的文老夫人,老夫人提起在给儿子议亲,在场的姑娘各怀春心,她出身并不算好,自然是置身事外,而那一日回到府邸,家中长辈告诉她,文家相中了她,想娶她过门。
就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她一宿无眠。
而次日,文寅昌便约了她相见,告诉她,他心里没有她,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有贤名,曹家需要提携,短短数字让她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幸福砸中了她,而是一场交易罢了。
那时她太过年轻,总以为他一心扑在朝务,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便想着即便是颗冷硬的石头,也总能被捂热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满怀心思讨他欢喜,兢兢业业侍奉公婆,直到某日夜里,她殷勤去书房给他送参汤,无意中发现他对着一块帕子失神,那一瞬,汤碗坠地,参汤泼了她一身,她狼狈地回到了后院。
从那之后,夫妻俩心照不宣,默认了这场交易,直到今日……
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如一日。
眼眶的酸痛刺激了泪意,却被文夫人坚决地吞了回去。
她说出了这句缠绕在她心底几十年的心声,
“文寅昌,我们和离吧,和离书我已写好……你签个字。”文夫人深深吸着气,将和离书拿出来,搁在一旁的高几,高几摆着笔墨,显然她早有准备。
文寅昌微微一愣,旋即也似松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和离书,便提笔签下名字,从腰间取下私印盖章,做完这一切,他视线不曾在她面颊落一下,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文夫人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看着那张尘埃落定的和离书,笑声一点点从胸腔震出来,最后化作泪意,布满已不复年少韶光的面颊。
终于结束了……
*
不,还没有结束。
裴循服用过解药后,渐渐在马车苏醒,苏子言坐在他身侧,对着他满脸歉意,
“是我中了他们的圈套,害你失手。”
裴循从来不是将责任归于下属的主君,他摆了摆手,神色冷硬看着前方,布帘被掀开,远处灯火煌煌,皇城在望,
“还没有结束。”
想要顺利登基并坐稳江山,获取荀允和的支持,是最迅速最便捷,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试过失败了,他也不后悔。
裴循既以心狠手辣为名,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手。
入宫,剑指奉天殿!
这是他与文国公最后的破釜沉舟一计。
师徒二人,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奔赴各自的战场。
文国公在军中经营多年,当然有法子出京,他带着几名亲信从阜成门大街出城奔赴南军大营。
南军大营驻守在京郊南面的伏牛山,如同壁垒一般矗在伏牛山前方,靠山面北,以拱卫京都。
然而文国公这一路并不轻松,沿途裴沐珩安排了几路杀手伏击他,文国公这边也自有人手接应,这一路双方交手数次,狠狠拖延了文国公入营的时间。
章老爷子入宫后,局势对裴循已经很不利了,文国公深知眼下第一要务,便是率领将士入宫勤王,调不动南军大营,便是功亏一篑。
在侍卫殊死护送下,文国公快马赶到辕门附近,已听得里面吵得热火朝天。
他飞快下马,带着人疾步进了中军主账,只见熙王带着几方兵马坐在主位,而他这一派的人手坐在左下,两派人马各不相让,咄咄逼人。
“熙王殿下,您可无统兵之权,至于您手中这份军令,既没有陛下亲笔,也无咱们大都督的签字,你让我们怎么信服?天下谁人不知内阁首辅荀允和是您亲家,万一这份敕令是你们二人捏造的呢,抱歉,恕末将等人无法从命!”
强将手下无弱兵,文国公筹备夺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熙王一到场,文国公一派的将领便据理力争,不给熙王把持南营的机会。
恰在这时,布帘被掀开,跃进一道绯袍身影,正是身着一品都督军服的文国公,大家瞧见他均是神色一亮,连忙簇拥在他身侧,与熙王分庭抗礼。
熙王瞧见文国公来了,反而慢慢笑出来,甚至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文国公,你来的正好,本王手持奉天殿兵令,来接手南军大营,你底下这些将士不服管教,你来评评理。”
文国公哪能没看出熙王的心思,这是想拖延时间,一旦皇帝醒来,裴循便翻不出浪花来,拖延一刻,局势便越发不利。
南军大营有三方兵力,一方是文国公亲信,一方是熙王党,还有一方便是完全听从皇帝的中立一派。
谁能争取中立一派便是胜者。
文国公先是拱袖朝熙王施了一礼,旋即从腰间掏出一物,对着在座所有将领道,
“诸位,内阁首辅荀允和与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合谋控制住陛下,危急时刻,陛下暗中着人送出一枚令箭交给十二王爷,这是十二王爷与内阁辅臣施卓联名的手书,嘱我带兵进城,保驾勤王。”
手书由着文国公身边一将领送给大家传阅,而离得最近的一位将领则接过那枚令箭端详一番,这枚令箭并不大,带着金簇头是皇帝专用,大家并不知这是某日裴循探望皇帝,皇帝给的赏赐,但这样的时刻拿出来,显然比较有说服力。
十二王是中宫嫡子,秦王势衰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立他为储,文寅昌毕竟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比熙王更名正言顺,原先被熙王说服的将领眼下有动摇之势。
熙王倒是不疾不徐回道,
“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昨日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皇后乃当年明月长公主之案的凶手,皇帝被此事气得一病不起,十二王见立储希望渺茫,遂铤而走险,意图逼宫,诸位可千万别上了文国公的当,不要背负造反的骂名。”
这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却还不曾传到兵营来,大部分将领毫无所知,登时面露惊愕,唯有少数二人今日去过京城,倒是听说了此事。
“确有其事,陛下命刘越和萧阁老在核查此案,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了。”
众将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了熙王。
文国公背着手始终面带笑容,
“熙王殿下,恕老夫问您,若十二王真是逆党,已贵为左都督的老夫,又何必与他担此风险呢?”
这话说得有理。
便是熙王也深为疑惑。
十二王是文国公的徒弟无疑,可但凡习过骑射的皇室子弟,又有哪个不是文国公的弟子,便是熙王自个儿也曾在文国公身边待过两年。
凭着那点师徒情谊,还真不至于让文国公冒性命风险。
文国公到底因何为十二王出生入死呢?
眼看双方势均力敌,接任杨康时任右都督的杭振东道,
“熙王殿下手持内阁与司礼监联发的兵令,左都督又握着十二王的手书,你们谁的话我们都不敢不听,却也不敢全听,我的意思是咱们静等陛下吩咐。”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杭振东的思路。
中立的将领纷纷附和,“是这个理,咱们等陛下醒来再说。”
“一切还是得陛下来定夺。”
熙王本意就是拖住文国公,于是态度就十分坦然,
“成,诸位若执意如此,本王便在此处坐等陛下圣旨。”
文国公脸色微沉。
没时间了,先杀出去,再与斩游里应外合,包围皇宫方是上策。
于是文国公暗中使了个眼色,立有侍卫飞快地朝熙王的方向射去一枚暗箭,
熙王本就做了防备,立即翻了个身,往一侧的桌案躲去,很快立在他身后的侍卫包抄而上,与文国公等人交上手。
中军营帐内瞬间乱成一团。
右都督杭振东登时傻眼了。
“住手!”
可惜没有人听他的。
这时熙王身边一将领抽出空来与他道,
“右都督,你还没看出来谁是乱臣贼子吗?敢射杀当朝皇子,视同谋反,文寅昌这是要造反!”
熙王和文国公均做了准备,各自在侍卫掩护下退回几方阵营。
霎时擂鼓争鸣,杀声四起,兵戈之声震破天际。
杭振东冲出营帐,眼看两军对垒,整个南军大营成了硝烟的战场,沉下脸色。
其他观望的兵将都有些焦急了,“怎么办?再这么打下去,要出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