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栖余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指,默默接了过来。
全程夫妻俩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吃得很默契。
喝完茶,裴沐珩起身,“我先回前院……”
怕徐云栖误会他跟昨日一样不回来,走到门口又侧眸看她,“晚些时候再回来。”
徐云栖立在高几旁净手,迎上他漆黑的目光,慢慢点了头。
等他一走,徐云栖去了东次间,银杏欢天喜地钻了进来,“姑娘……”嗓音明显轻快了几分。
裴沐珩来接徐云栖时,银杏高兴地要哭了。
徐云栖将包袱里的匣子重新放入梳妆台中,轻飘飘看了小丫鬟一眼。
银杏将锦杌往她身边一搁,凑过来挨着她问,“姑娘,待会姑爷回来,您要不要也给他定个约法三章,这回可不一样,是他亲自接您回来的,主动权便在咱们手中。”
徐云栖对着铜镜,将那对珍珠耳坠取下,“定什么章程?”
银杏道,“当然是准许您行医的章程呀!”
徐云栖神色一顿,转身过来,静静看着她,“其一,我行医无需经过任何人准许,”
“其二,我也没有必要与他定章程,我方才在医馆已说的明白,我不可能为他退让,他却坚持将我接回,便意味着他应下了,有些事心知肚明便罢,问的太透,没意思。”
银杏眼神一亮,“哎呀,原来姑爷是个闷葫芦。”
徐云栖继续拆环,摇头失笑。
裴沐珩不是闷葫芦,没有宣之于口是因为他心里并不认可,只是迫于君子之诺不得不做妥协。
当然,一定要细究,又算很有担当了。
至少比隔壁那位荀阁老有担当。
银杏想起锦和堂的熙王妃,又面露焦心,“王妃那边怎么办呢?”
徐云栖神色就更坦然了,一面拿着篦子通发,一面回她,
“这是三爷自己要处理的事,我不会越俎代庖。”
婆媳之间,最忌越界,做媳妇的不要越过丈夫强势地跟婆母争辩,做婆母的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两厢把中间最该担责的男人撂一边,实则是太错特错。
裴沐珩既然将她接回来,必定会善后。
*
荀允和今日本没空回府,实在是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放心,得弄清楚是否与妻女有关,故而冒雨回来,抵达府邸,便径直去了后院。
至穿堂口,有看门的小丫头守着,遥遥瞧见他踱步过来,吓得赶忙要转身,荀允和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小丫头只得温温吞吞挪回腿,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一个丫鬟尚且如此,里屋主子该是如何?
荀允和脸色泛黑,使了个眼神,身侧的两名随侍立即闪身进去,将沿廊几个当值的丫鬟婆子均给制住,雨噼里啪啦动静极大,很好掩盖了外头的声响。
荀允和行至正屋窗外,荀夫人和荀云灵母女一无所知。
荀夫人近来寝食难安,气色越发差劲,恹恹躺在炕上,听得女儿啰啰嗦嗦讲述经过,
“王妃听了那消息如何坐得住,竟是立即逼得王爷入宫请旨,三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接纳妻子抛头露面做个女医,简直是笑掉大牙了,母亲且等着,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已申时了,三公子是不是拿了和离圣旨回府,我得遣人去打听一声……”
荀云灵刚掀开帘子,撞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矗在帘外,对上父亲那双冰冷的眼神,荀云灵浑身一颤,魂登时给吓没了。
“爹爹……”荀云灵膝盖打软,跪了下来。
荀夫人闻言哆嗦了下,立即侧过身,一眼瞧见丈夫背手立在门口,吓得从炕床上滑落在地。
“老爷……”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万幸方才她们谁也没提徐云栖三字,否则天就要塌了。
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熬不住了,荀夫人心里咬牙。
荀允和冷漠地掀帘而入,坐在二人对面的圈椅里,他整暇盯着她们母女,目露冷笑,
“原来果真是你们所为?”
荀夫人心底一片冰凉,细细打量丈夫神情,看模样显然还不知徐云栖母女之事,当是责怪她们俩觊觎裴沐珩,丈夫素来俭以修身,静以养德,崇尚孔孟之道,最不喜女子私下行偷鸡摸狗之事。
女儿方才那番话该是被听了个正着,眼下再辩解无任何意义,且不如以这桩事掩盖她们的真正目的。
于是荀夫人很快起身,将女儿拧了起来责道,
“你也是糊涂了,那裴沐珩已成了婚,陛下不喜荀家与王府结亲,即便他真的和离了,也与咱们无关,你何苦再惦记着。”
荀云灵虽心慌意乱,却也没有失去方寸,再次扑跪在地,牵着荀允和的衣角哭道,
“爹爹,您责怪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可是女儿着实喜欢他,喜欢得夜不能寐,再说了,女儿也没做坏事,那徐氏着实非徐家亲生,此事徐家附近街坊都晓得,迟早要闹出来……”
“迟早闹出来是一回事,可由你闹出来就不对。”荀允和失望地看着她,“爹爹上次的话,你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既如此,爹爹也不必手软,你心里惦记着旁人,嫁人便是害了人家,来人,收拾行囊,将二小姐送去青山女观静养!”
荀云灵闻言双目瞪大,连忙抱住他的腿不放,“不要爹爹,我也是您的女儿,您不能这样对我……”
“女儿有什么错,女儿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男人而已……”荀云灵哽咽着,凄厉地望着自己父亲,“爹爹难道就没有喜欢过人吗?”
荀允和心神一震,
脑海闪过一张秀丽的面孔。
太久远了,久远到他险些要忘了那样的画面。
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午后,他独自来到后山下的小溪旁看书,忽然间前方湍流飘过来一件衣裳,只听得一少女黄莺般的腔调在上流喊着,
“哎呀,我的衣裳……”
眼看衣裳即将被冲去下游,荀允和鬼使神差,探身就将那衣物给捡起,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指尖打湿了他的布鞋,不一会,苍翠的芦苇中奔出一道俏影,那姑娘身姿曼妙,穿着一身碎花裙,满脸娇羞往他手心一指,
“公子,将那东西还给我罢……”
少女说完将红扑扑的脸蛋藏去一旁,不敢瞧他。
他当时觉得奇怪,一件衣裳而已,怎的就羞成这样,待垂眼,才知是女孩子家的小衣,红红绿绿绣着兰花模样,那一瞬,他窘迫不已。
荀允和自小苦读圣贤书,君子如玉,德行无暇,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自认唐突了人家姑娘,回头便寻到隔壁山村,往章老跟前求亲。
起先章老听闻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倒是很满意,后来见他立志进京赶考,却怎么都不肯了。
可惜他与晴娘已互诉衷肠,晴娘为了逼章老同意,不惜收拾行囊要跟他走,气得章老扬长离去,自那再也没回过家。
等到荀允和回过神时,荀夫人已经吩咐人将荀云灵带了下去,自个儿扑在他脚跟前,喃喃哭道,
“老爷,我知道当年那件事您还耿耿于怀,可孩子是无辜的,您不能总是偏待她……”
荀允和起先只是怔惘,听了这席话,一张脸罩满寒霜。
荀夫人将脸埋在他膝头,自顾自啜泣,“我哪里料到那县老太爷的女儿给您下了那种药,否则我绝对不会去书房……您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再苛待孩子。”
这是荀允和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一幕之一,他额尖青筋几乎暴出,灼灼怒色与冷冽在双目交织,逼得他眼眶泛起了一阵猩红,他深深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与荀夫人道,
“非我偏待她,我这么做恰恰是为了她好,是人便要自重,她尚待字闺中,越发要谨言慎行。”
扔下这话,荀允和起身离开。
荀夫人颓然跪坐在地,荀允和这话如同巴掌一般抽在她面颊,她心口火辣辣地疼,过了一会儿,老嬷嬷慌慌张张进来告诉她,裴沐珩亲自接了徐云栖回来,荀夫人喉咙顿时涌出一口血腥,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
裴沐珩这边出了清晖园,果然去了一趟锦和堂,母子俩长谈一番,等裴沐珩出来时,熙王妃抹了好一会儿泪,心里偏见一时半会扭转不了,那股计较的劲儿是泄了。
裴沐珩回到书房,暗卫王凡便告诉他,
“消息是隔壁荀姑娘散布的,目的便是败坏少奶奶声誉,逼得您和少奶奶和离。”
裴沐珩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儿,印象里荀云灵是个温婉大方的姑娘,学识出众,气度不俗,母亲相中她许以亲事,在裴沐珩看来此事王府着实有亏于荀家,前段时日荀云灵挑衅徐云栖,裴沐珩也只当她是不甘而已,直到今日,他才算看出那姑娘的真面目。
原以为上回敲打了她,她该知进退,不成想毫不悔改。
正当裴沐珩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荀云灵时,王凡又补充道,
“属下方才听说,荀阁老亲自回府料理了荀姑娘,方才雨还没停,便将人送去了城外,听闻要去青山寺隔壁的女观修养。”
裴沐珩闻言展了展眉心,“老师人品贵重,如此我也不必动手。”默了默他又道,“斩了她那几个耳目。”
可接下来,裴沐珩便维持不住淡定。
暗卫将燕家,蒋家及徐家的事都告诉了他,只道那徐家今日门前堪比菜市口,争着抢着娶徐云栖的比比皆是,裴沐珩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给气狠了。
等到徐云栖沐浴更衣,干干爽爽打算上床时,就看到裴沐珩满脸青气进了屋。
男人默不作声立在桌案后,一杯接着一杯喝茶。
徐云栖方才也听到了些风声,猜到裴沐珩为何动怒,眼看他三杯茶入肚,还未歇火,徐云栖琢磨着该劝解一番,便往他方向走去,
裴沐珩察觉她的举动,却淡声道,
“你先睡,别管我。”
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不想牵连徐云栖。
徐云栖脚步一顿,她从来不会强人所难,裴沐珩这么说她便照办。
等到里间灯火歇了,裴沐珩折身去浴室,洗好出来上了塌,果真瞧见徐云栖睡着一动不动。
莹白的脸蛋软软地枕在褥间,浓密的睫毛乌黑如鸦羽,才发觉她睡着的模样竟有几分憨相。
没心没肺,睡得倒踏实。
裴沐珩神色复杂看了她一会儿,揉着眉心躺下。
徐云栖这一日给病人破腹取子,十三针全套皆上,极耗心力,一沾枕头便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小腹便胀,她慢悠悠苏醒,外间有朦胧的光色透进来,她看了一眼睡在外边的丈夫,轻轻挪着身打算下去。
还没碰到他,那道修长身影突然坐起,一双深目直勾勾看着她,“你去哪儿?”
那语气又紧又沉,活像她要半夜出逃。
徐云栖愣住了,裴沐珩也神色微顿,方才那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如今觉着似乎不对。
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徐云栖柔声解释,“我要去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