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件旧事,对师暄妍而言,烙下的伤痕已经太深,早已刺进了骨缝里。
迄今为止,都还不能轻易触碰。
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如若没有宁恪,她从小在侯府长大,在父母的怀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亭亭玉立的年华,他们可否也将她捧在掌心,如珍似宝一般地疼爱着。
她不必颠沛流离,尝尽世情冷暖,会做一个快活无忧的长安小娘子,徜徉春风里,长在花团下,与普通的小娘子无异,过着她最是向往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她还是,无法释怀。
对宁恪,她没有办法真的一丝一毫都不介意。
是以,也很难不存芥蒂,对他敞开心扉。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这是造化,是命运使然。
“我真的悔,”他稍稍攀上来少许,呵着果酒甜香的气息,温存地靠向她,“师般般,你相信我么?”
师暄妍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于他的穴位间轻柔地按摩,以缓解他的不适。
“我信你。”
她徐徐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颠簸,轧过一枚坚硬的石子时,车轮向上震荡,男人的身子也撞向师暄妍,薄唇贴向了少女柔嫩艳丽的朱唇。
“那、那便好。”
这一吻过后,男人的身子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紧要的任务,自动地便将筋骨松懈下来,彻底地倒进了师暄妍的怀中,不省人事。
看来是后劲上来了,这回才醉得深些。
师暄妍吸了吸鼻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男子,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去推开他。
她现在还担忧一点,郑勰今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血涌如注,明日郑贵妃会否借题发挥,闹到太极殿上去。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宁恪吃多了酒,当着齐宣大长公主和参宴诸人的面,一丝颜面都不曾给郑勰留。
郑贵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轰隆隆地碾过长安天街的砖路,劈开前路漫涌的月光,往天街尽头银色更浩瀚处驶去。
第67章
太极殿中, 烛火长明不熄。
圣人挑灯批文,王石与宫人候在殿外, 听候差遣。
空旷清寂的殿内,不时地传出几道压抑的咳嗽声,凌乱的气息搅得灯影旋转,满目流光。
郑贵妃从她的贵妃榻上下来了,揉了揉还没好全的屁股,叫苦连天地便寻来了太极宫,手里还拽着一人。
圣人定睛细看,努力地抵抗怯远症, 不消等郑贵妃开口,他业已认出,此人正是郑贵妃的侄儿,郑勰。
当年, 郑勰在修文馆内阁之中与宫女厮混,强迫宫人脱下自己的裤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 听到此人满嘴下三滥的污言秽语, 顿时怒不能遏, 当场便重责了郑勰, 将他驱逐出宫。
此等败类,十三四岁,就知引诱小娘子, 若太子与他同在修文馆读书, 跟着这年长的郑勰有样学样, 还成何体统?
后来郑勰投了戎行,也没痛定思痛, 真正办出几件像样的事来,因此圣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总归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郑家这一代的儿郎,的确没见有多少出色的,郑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实。
今夜见这郑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净整洁的皮肤,被打得红肿高耸,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肿得又肥又厚,兀自挂着缕缕血迹,圣人大惊,这是谁人如此勇武?
圣人刚挑起眉梢,就听见贵妃满脸泪向他告状:“陛下,你可得约束太子了,今日他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侄儿出手打成这样,来日那还得了!勰儿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呐陛下,他不领情就算,怎生为此恼羞成怒,当众殴打了郑氏的郎君。这不是打的勰儿,这是在打臣妾的脸啊!”
圣人听明白了,原是太子动的手,怪说呢。
他挑了一侧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参宴么?他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向郑勰动的手?”
郑贵妃连连点头,手指掐着郑勰的脉搏,将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郑勰也不藏着,把自己被宁恪打坏了的脸一丝无遗地全露出来,也让圣人知晓,他的长子究竟有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的肿脸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极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来。
郑贵妃娇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动的手,当着他姑母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郑勰留。在场参宴之人,都看见了!还请圣人明鉴,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剑出鞘……”
圣人终于露出一点震惊:“还拔剑了?”
郑贵妃心忖,这回老皇帝总不能罔顾事实,偏心眼子再袒护太子了,怎么也该给她一个说法,不然荥阳郑氏恐也不能答应。
她点头如捣蒜,趴跪于地,怯弱地以丝绢掩面拭泪:“是的。”
圣人好奇:“可朕看,他这伤也不像是剑砍伤的。”
这红肿的脸,宛如少牢。哪里是用利刃划伤,恐怕是诬告。
郑贵妃怕老皇帝不信,又再解释道:“太子是用剑劈翻了郑勰的食案,又用脚踹在食案上,踹翻的食案飞向勰儿的脸,打成了这样。圣人,那食案可是紫檀木的,贵不用说,还硬如铁啊呜呜……”
老皇帝心想,太子如此勇猛?
他叫郑勰上前,郑勰依言走近,老皇帝就着郑勰的这张脸左右端详片刻,迟疑道:“这食案,能飞得这么准?是太子不小心踹的吧。”
听听。听听!就是这般偏颇,偏颇到了极点,一点公允都没有!
郑贵妃气得涨红了白腻的颊,忍着火,沉声辩驳道:“圣人!您忘了,您的太子素日里百步穿杨!隔了十来丈都能飞箭猎鹿,早不是十几年病病歪歪的吴下阿蒙了!”
圣人拂了拂手掌,露出淡淡斥责之色:“贵妃,你当注意措辞。”
“……”
郑贵妃被圣人一句话堵回来,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拉着郑勰上前来,让郑勰说说当时情景。
郑勰捂着红肿发疼的脸,因贵妃姑母定要拉着他上太极宫中告状来,所以为了脸上的伤势更可怖一些,他到现在还没上过药,疼得厉害。
郑勰把脸捂在手心,一五一十说来:“臣只不过是在席间,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了翠屏县君,替县君与太子牵线,殿下不答应就算,还打伤了臣的脸,圣人,臣是出于一片好意,岂料遭遇此等横祸。”
圣人又听明白了:“你要替太子与翠屏县君做媒?”
翠屏县君他还颇有印象,去岁曾在翠屏县拯救了十多条人命,不仅如此,这个侠义小娘子还慷慨解囊,帮助县官重建,县官上报州官,后来奏报到了太极宫,圣人听闻之后,也以为此女义薄云天、忠勇可嘉,便封其为翠屏县君。
再后来,他又得知,原来这翠屏县君正巧也是当年被驱出长安的幼女,圣人便又提拔了顾家,任命为皇商,稍作补偿。
关于此事,郑勰有自己的解释,抱拳道:“臣是想,殿下一心要娶开国侯之女,大抵是因十七年前一场大病连累了师家嫡女,如今与师家联姻,也能因此弥补歉疚,圣人钦封的翠屏县君,也在当年七名婴孩之列,如何不能也让殿下纳入后宫,补偿终身呢?再者县君虽生就女流,却通大义,晓世情,知民生之艰,堪为妇人表率,如此良女,入殿下后宫,岂非一举两得?臣心想翠屏县君出身于商贾,或许是身份上低了一些,比不得侯门贵女,便考虑到齐宣大长公主善于做媒,不妨令公主引荐。谁知,谁知太子殿下……”
郑勰演得颇为逼真,仿佛立刻就要泪洒当场。
圣人掌中攥着朱笔,一时未动,也未出声。
太子同他阿耶一般,情有独钟,他既仰慕于师氏,眼底便再容不下旁人,纵然还有如花美眷、天赐良缘,于他眼中,也不过如秋后之叶,倦怠赐予一眼。
且不提这郑勰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太子的反应却让圣人更加明白了,太子对师氏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子莫若父,既是如此,只要他们恩爱,他自不会让闲杂之人搅扰了他们相好。
圣人皱眉道:“翠屏县君固然是节烈女子,你既如此中意,不妨自纳为妾,逼着太子纳妾,是何道理?他尚未大婚,便先娶妾室,这是要宠妾灭妻,教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郑勰惊呆了,圣人居然能偏心到这份上,亏欠了人家翠屏县君的,是宁恪,又非他郑勰。
情绪一激动,脸上再度感到火辣辣的疼。
着急上火,连牙也开始作祟起来,牙龈开始干燥起泡。
他捂着肿痛的牙龈,悲哀地道:“圣人……”
“好了,”圣人自鎏金椅上起身,抻抻筋骨,皱起眉道,“须为十七年前妖道谶语负责的是朕,太子当年不过幼童稚子,多年以来被蒙在鼓中,他能知晓何事,又要为此弥补什么愧疚?朕已经为此降下了罪己诏,贵妃步步紧逼,倒不像是为太子好,反而像不遗余力地提醒着朕的过失,这是不放过朕呐。”
郑贵妃心里直翻了一百八十个白眼儿,嘴头上却道着“臣妾不敢”,柔弱地匍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这老皇帝,真是昏聩得没有救了,他现在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一旦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任大统,往后焉能留有郑氏一席之地在?
看来她须得在那日之前,先发动兵乱,借汉王之手杀了宁庶安父子,好顺顺当当扶植宁怿登基。
郑贵妃的眼眸划过一抹戾色,掌心始终贴向地面,花容垂地,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待郑贵妃领着郑勰回去之后,王石前来为圣人沏茶,圣人既要深夜批阅奏折,还要应付郑贵妃姑侄,是该醒醒神了。
王石见陛下也无心再阅览折章,斗胆道:“汉王勾结宫中势力,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为何还纵容郑氏?”
圣人道:“朕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太子即位是迟早的事,但他才二十岁,纵然天赋异禀,可经验不足,料理一个国家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托付这偌大江山,朕也有些不放心。有些泥鳅在此兴风作浪,是朕给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王石佝偻着腰,眯着一双老眼,道:“圣人您真是良苦用心。”
圣人望向跳跃的烛火,灯影幽邃,他的思绪恍若回到了那个长安城中草长鸢飞的春日,风吹起少女的幂篱,眼前浮现出檐纱下清隽倾国的芳容。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朕惟愿,待朕百年后,你来朕坟前,告诉朕一声,朕教子有方,天下安定。朕,死而不枉。”
王石如受了一道惊雷,雷电劈在他的背上,吓得他脸孔发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圣人跟前:“陛下千秋万岁,切不可提这个字。”
宫人惶恐,只是溜须拍马,其实再没有人比王石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了。
近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皇后。
他想,大抵用不了太久,他便能去见与他分别了多年的爱妻了。
这让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似乎也多了些许期待。
*
天光放亮,宿醉一夜的太子殿下,终于软红帐中苏醒。
甫一睁开眼,便见到身旁睡得正熟的,他的太子妃师般般。
少女呼吸轻而匀,好似有一层桃花粉的雾光笼罩在她瓷白清莹的面颊上,肌肤剔透,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睡得很熟,他醒过来了,手掌大着胆子贴向她的脸颊,她都没有发现。
就着晨曦的光泽,宁烟屿把上身稍稍倾开一些弧度,凝视着身下少女的倩影,只见她长长的上翘的眼睫之下,挂了两团淡淡的乌青。
像是昨夜未能睡好,才刚刚歇下。
宁烟屿揉了一下自己还有些酸胀的头,回忆起了昨夜的一些事。
姑母千秋宴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但出了千秋宴,上马车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若定要强行深想,便感到无比头痛。这便是饮酒的坏处。
昨夜的确不该贪杯。
宁烟屿见到她眼下的乌青色,便不敢再打扰了她难得的好眠,起身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