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他家四口人只管窝里斗,四公主便能趁机发展壮大。
天际最后一缕胭脂色褪尽,小巧的铃兰花被身下马儿不耐烦卷进嘴里,喷出个响亮响鼻,容淖安抚摸摸白马鬃毛,再度开口,“她的波浪病怎么回事?”
“你知道她在张罗改造织机以羊毛纺线织布吧,她闲不住,经常亲力亲为。许是有人算计她,见不得她一个女子争权,故意掺了病羊毛之类的去接触她。又或许是她真倒霉,吃了没熟透的羊肉,挨了蜱虫叮咬……听御医说波浪病多半是从羊身上来的,草原上每个人都可能染病,不分高低贵贱。”
四公主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谈草原上人人自危的恶症,“而且波浪病有潜伏期的,短则六七天,长至数月,她当时没查,说时间不多,不能浪费。现在更难查了。”
容淖闻言不由去看四公主,正巧两人目光对上。
一个清冷,一个锐利。
在已经暗下来的原野上,四公主缓缓站起身,盯着容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过,同盟一场,她敢以命践诺,我自不会负她。”
“我会查明她的病因。”
容淖垂眸,不再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保重’,扯缰转身离开。
容淖相信四公主的保证,并非姐妹情深。
而是她选择相信哈斯。
哈斯只有足够信任四公主,信四公主的为人,信四公主的能力,信她自己的眼光,才会以命践诺为四公主争权。
因为她的选择,同时也意味着以命托付自己逐渐年迈的父母与她一心筹谋发展的部族于四公主。
一个没能侥幸躲过暗箭的姑娘,却在临死之前把自己锻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弯刀。
锋利刀口对准敌人,圆润弧度包裹不舍。
回去札萨克图部王帐的路上,容淖踏着漠北晚来的春意,模糊听着牧人悠扬的归家长调,在一片空阔悠远的壮阔草原里,只觉得累,很累。
好像这连番赶路近一个月的疲乏争先恐后全冒了出来。
进去毡包,她倒头就睡,醒来时看见枕边摆着一只匣子。
打开,里面华光璀璨。
满当当一匣子硕大宝石几乎晃花了容淖还未完全睁开的眼。
她想到什么,唤来木槿。
“忽兰哈敦先前亲自送来放在此处的。”木槿一五一十道,“说是哈斯格格曾请她帮忙转交的。”
事关故去的哈斯,木槿没敢擅自移动。
容淖抱着那只匣子,垂头久久不语。
饭后,她站在毡包前远望出神,春山故意放了山骨过来逗她开心。
山骨围着她打转一圈儿,忽地低掠出去一段,在一匹黑马背上神气站定,然后歪头望向容淖,豆豆眼里似乎满是疑惑。
容淖跟过去,见了那匹马不由惊愣一瞬。
没想到山骨竟然还认得哈斯的马。
当时在喀喇沁部,哈斯总爱架鹰跑马找她一起玩,山骨自然同行,每次都被那只叫朝鲁的壮年白羽海东青按住打掉一身毛,下次还是蠢兮兮地凑上去。
山骨在马背上踱了几步,再次歪头看向容淖,并低唳一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容淖走过去,摸摸它的头。片刻后,嗓音模糊在草原的风里,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你也没有朋友了。”
哈斯生前放走了朝鲁。
第59章
孟秋七月,容淖等不及参加哈斯捡骨,便被千总催促着启程返回喀喇河屯行宫。因为他接到消息,御驾已自京师前往喀喇河屯避暑,他们此时就算快马加鞭冲回行宫也赶不上接驾了,但态度得摆出来,不便在外逗留太久。
扎萨克图汗与忽兰哈敦闻讯怕耽搁容淖见罪皇帝,也开始‘逐客’,容淖无法,带上二位长辈大包小包的礼物返程。
草原四时之景不同,七月的旷野没有疾风暴雪,只有深草野花在微风中舒展出婀娜韵致,一弯玉带小河天连水尾水连天,羊群如云,马儿嘶鸣。
容淖一路走着看着,精神却越来越差,人总是恹恹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病了,却又没具体看出是何病症,没法对症下药。
来的路上,一行人为节省时间,横穿了扎萨克图部外围的阿济山,夏日里穿行山林的滋味并不好受,蛇虫鼠疫满地窜,需得格外留心。
归途容淖不打算走阿济山,决定绕路至鄂罗克泊方向。
千总没意见,他着急催促行程是一回事,但也看得出来这六公主最近消瘦得厉害,浑似一盏纸糊的美人灯,让人疑心一阵风便能把人刮不见了去。
他同样忧心六公主在路上累出个好歹自己回去要跟着吃挂落,顺势提议先在阿济山脚下歇息一晚,明日再往鄂罗克泊去。
入夜,奔波一天的众人纷纷睡下,只有三人成行的两支巡夜队伍在扎营地附近巡逻警戒。
漠北常年战乱,他们来时尚算一路平安,但也不得不防,需得警惕些。
容淖躺在简陋的矮榻上,总感觉耳边有脚步声在响,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她迷迷糊糊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山脚下,自己提刀走向索统领一行的时候。
她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破开了所有人的肚腹,红红白白流出一地的肠子。那两条小狼崽子趴在她脚边,疯狂啃食现成的血与肉。
她嫌恶心想走远一点,被一只死人胳膊绊了个趔趄,低头,看见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赫然是察哈尔小庙里那个一心早修来生的小沙毕。
是她……杀了他吗?
容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呆坐了片刻,木着脸正要下去倒杯水喝,隐约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还恍恍然陷在梦中,慢慢才听清真的有人在低声争执。
应该是巡夜的守卫,他们似乎发现了异常,又不太敢确定,正激烈讨论要不要禀告好梦正酣的千总。
容淖按了下额角,不知道侍卫们怎么想的,不会以为隔了一层帐子便能隔音吧。
记得几年前皇帝出巡,也曾有侍卫在帐外吵闹,一晚上闹三四次。气得皇帝第二日下旨申斥,好一通整顿军纪。
容淖整理好衣衫走出去,那三个凑在一起的侍卫立刻察觉望过来。
容淖招手把人叫到面前,询问具体情况。
“一炷香前,属下看见阿济山西边忽然林叶急晃,鸟雀冲天,又很快静寂一片,属下怀疑里面有巨物作乱……”高个侍卫眉头紧锁,踌躇半天还是鼓足勇气道,“当然,也可能是藏进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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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同袍认为山林有羽虫过道乃常见之事,疑心偏僻林中藏人实在杞人忧天,并不相信他的判断。
容淖闻言倒没怪高个侍卫太多心。因为她本身性格同样谨慎,深山野林,小心驶得万年船。
“去把你们千总叫起来。”
高个侍卫应声忙跑去叫醒千总大人。
千总抹了把没睡醒的肿脸,走到容淖身旁时已听手下讲清楚了来龙去脉。请示过容淖后,立刻安排人手摸去大山西向刺探情况,并吩咐手下悄悄把所有人叫醒。
并命令众人不得喧哗,不得点灯。
七月初的月亮不过尖尖角,扎营地昏暗又压抑,一旦没了光亮,好像周遭所有蚊虫都爬到人身边嗡嗡讨嫌了。
捱了约摸两刻钟,去刺探情况的侍卫终于摸黑小跑回来,羞愧又凝重地禀告,“属下一路摸过去,发现一溜断草丛处,顺着痕迹走,能闻见一股驱蚊草气味,料想当是有人故意涂抹在身上以便钻山林的。会残留那般浓重的气味,人手定然不少,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敢再继续深入查探。”
千总摆摆手,转身望向容淖,详尽请示道,“公主,阿济山乃阿勒坦山延绵,而阿勒坦山多处科布多境内,峰峦层沓,亘数百里。几年前皇上亲征噶尔丹,噶尔丹便是败走科布多,这附近虽然并非当年战场,怕是也不太安生。还请公主示下,我们是要加强巡逻继续在此地扎营,还是连夜远离是非之地?”
容淖瞥他,“你才是千总。”这人能替皇帝守最爱去的避暑喀喇河屯行宫,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容淖不觉得自己看过几本兵书便能胜过他。
千总愣了一下。
这位六公主主意有多大他是领教过的,身为女子竟敢违抗皇命独行千里,深入常年战乱的漠北之地。
所以他才时时提醒自己勿要因为她年少又是女儿身而轻视她,尽量顺毛撸。
未曾想放权倒是挺干脆。
千总决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得了容淖的默认,立刻安排人手往原定的鄂罗克泊方向撤离。
因为阿济山西麓形式未明,他们只得连夜赶路,以图尽量远离那处。
至天色将晓,引路星辰逐渐黯淡时,一群人正要停下歇口气,竟清晰听见身后有火器震天响,遥遥似乎还有喊杀声传至耳畔。
本来身心俱疲的一干人等吓得立刻收拢整队,在千总的急声安排下以最快速度进入一座名为额尔德尼的小城外围,立刻被一列披甲执锐的守城军拦在外面不得再进半步。
千总顶着一脑袋的汗灰去与领头小将交涉,容淖高居马上,抬头打量这座小城。
看起来竟然似模似样,靠山绕水,与关内小城差不多,城门城墙与箭垛哨台样样俱全。仔细看又会发现每一处都透着崭新,像是迫于战事一夕之间新修筑起来的工事,从前约摸只是草原上最寻常那种栅栏寨门,防防野物偷掏小羊羔还行,防不住铁蹄弯刀。
再看城门上深刻的文字——额尔德尼。
是个满蒙通用的名字,满语中意为‘宝’。
容淖猜测这座小城或许是朝廷授意新建起来的。
正漫无边际想着,千总领着那小将一起过来了,他们倒是很谨慎,没有当众暴露容淖的身份。
小将躬身行礼,不卑不亢道,“科布多方向有噶尔丹余孽作乱,战事将起,上面有命令必须严格盘查过路行人,不得已冒犯了贵人,卑职这就带您进城。”
容淖微微颔首,一行人进入城中。
城内街道倒是出乎意料的宽阔,只是来来往往没有半个百姓踪影,所见皆是手提大刀的绿营兵,纵队跑动不间断巡逻,有股风声鹤唳的沉凝肃杀。不像是寻常小城,更像是新建起来的军镇。
千总细问小将,“昨夜我们听见阿济山方向有火器兵戈之声,战场是在那边吧,不知战况如何?战火可会蔓延过来?”
他往容淖身上落了一眼,意思很明显,若这座小城也算不得安稳,他们便要立刻启程离开,以免公主身陷囹圄。
噶尔丹余孽绝对不会放过皇帝的公主。
就像当年噶尔丹身死后,朝廷软硬兼施逼得现任的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先后奉上了噶尔丹的骨灰与女儿。
小将明白千总的顾虑,但他不得不实话实说,“现在出城往京城方向去更可能会被冲撞,此次战事乃科布多余孽联合察哈尔余孽作乱,就从前投降朝廷被安排在察哈尔八旗那些准噶尔余孽。他们一西一东互为支应,额尔德尼离两地距离差不多,我们将军特地在此临时设城屯兵以便调人支援两地,使三方呈三角相抗之势。你们现在出额尔德尼,若想避开察哈尔的动乱,只能选择先穿山再横穿大片戈壁滩,绕开察哈尔走包头回京。”
千总不由深深叹息。
酷暑时节又是爬山又是横穿大片戈壁滩,莫说身娇肉贵的公主受不了,他们这些行伍粗人八成也是吃不消的。
一行人只能暂且在额尔德尼住下。
安全起见,小将特地安排他们住在齐齐格纳山山脚,若遇意外,可直接进山前往扎克拜达里克城避难,那里有不仅有朝廷驻军,还有漠北两大部共五旗环绕。
入住额尔德尼当夜,听见一阵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似乎是在连夜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