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是亲眼目睹八公主由第一年的欢喜雀跃到第二年的若有所思,再到第三年的无动于衷。
第四年,也就是今年,容淖已不太能窥出八公主沉静笑颜下的欢喜哀愁了。
四载春秋。
足够把一个人琢磨成另一番模样。
策棱二月下旬抵达京城,恰逢次日为黄道吉日,请示皇帝过后,入午门送一九礼。
三月初,宫中举行公主定礼。
按规矩由未来额驸提前把备下的九十席,九十九只羊,四十五樽酒送入宫中,由内务府接手负责筹办宴席。
皇帝于保和殿宴请群臣宗亲及未来额驸的族人,太后于寿康宫大宴女眷。
宴毕,策棱及族人于乾清门之西向中宫方向三跪九叩,如此,初定礼方成,只等婚期。
越近婚期,容淖越忍不住回想过往种种。
巍峨皇城、辽阔草原、清净行宫、温馨王府……
一花一木,一时一景,景中旧人或许早换上新颜。
微妙的忐忑如风中潜藏的细细砂粒,不动声色把山石红绸蒙上一层浅淡的暗色。
内筒子河再次冒出荷叶尖尖角时,草木渐复葱茏,五月近在咫尺。
出降当日,容淖感觉自己前夜里还未彻底睡熟,便被太后派来嬷嬷们从床上挖起来梳妆打扮了。
耳边不时还有宫人们传信报喜,机灵的小太监站在檐下高声转述外面发生的事,绘声绘色。
譬如额驸到午门了并送上九九大礼。
九九大礼里的文马如何光彩神骏,马鞍甲胄如何精美华贵,闲马和骆驼如何高大矫健,九十席如何丰富鲜美,甚至连那八十多头九九羊都被夸了好几遍肥硕机灵。
容淖听到一群羊被翻来覆去夸肥美时没忍住,极淡地抿了下唇角,梳妆女官立刻上前为她仔细检查妆面,唯恐弄花了去。
容淖随着女官的动作望向鎏金镶红宝西洋镜,光可鉴人的镜中,女子嫁衣如火,乌发高挽,珠翠拢集,周身仿佛有灼灼喜意流动,无声融去女子面目上常年不化的冷淡。
分明还是她熟悉的眉眼,却有种近乎荒诞的陌生感。
她竟然要嫁人了。
嫁给他。
蒙上盖头前,容淖最后环视了一圈佛日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常她总站在三楼南边的雕花支摘窗前往外望,每个方位所见之景不同,可同样的是视线最终都会被重顶飞檐挡回来。
这一次,眼前终于不再有阻碍。
吉时至,容淖在礼乐之声中按规矩拜别太后、皇帝与皇后,以及生母。
宫中无后,空设一席。
生母通贵人患有众所周知的癔症,不便出席,由小佟贵妃代替。
小佟贵妃在容淖行礼后亲自将人扶起来,长指不经意划过容淖系挂于衣襟上的云芝瑞草帨缡,盯着花草丛间不起眼的绿松石轻轻一笑。
帨缡为女子出嫁时的装饰,宫中又用色彩及织绣纹饰来区分品秩。
看起来繁复精致的帨缡,象征着帝姬尊贵的身份,实际其上仅镶嵌了两粒花纹一塌糊涂的绿松石。
于有情人而言,却胜却人间无数。
容淖蒙着盖头,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红。
她没有察觉到小佟贵妃的目光,只在小佟贵妃柔声说吉祥话,祝福她往后“平安喜乐,相守白头”之时,想起了几月前那个晌午。
她回宫后,踌躇过一段后终于决定告知小佟贵妃有关章翼领的事。
小佟贵妃全程无动于衷,南窗高卧,像是在闲听她讲起一个无足轻重的生人寥落且悲哀的一生。
翌日,小佟贵妃去寿康宫请安时,面上的脂粉却比平日厚重。
被命妇女官簇拥坐上彩舆时,容淖还在想小佟贵妃,也想通贵人。
到底母女一场。
浩浩荡荡的出嫁仪仗逶迤铺出宫门,沿行街道早已黄土垫道,清水泼街,清新洁净。
内务府诸大臣在前骑马导从,前导仪仗队伍各司其职,举火把、持灯笼、铺红毡、鸣礼乐,后则是护军队伍高头大马相送,排场非凡。
彩舆在一片吉庆喧嚣中抵达御赐的公主府,至正庭方才落轿,容淖被命妇女官搀扶下舆。
策棱偕族人亲长候在外堂恭迎。
隔着盖头,容淖依然能感受到有无数道目光一直追随在自己身上。
或好奇或羡慕或打量。
唯独一道目光,独一无二,炽热得欲要将人烧灼。
同四年前一样。
容淖的心稍微定了定。
在内务府大臣与女官们的引导下,按照规矩,二人一丝不差的完成婚仪。
入正室,至吉时,挑盖头,行合卺礼,二人交臂饮酒。
层叠厚重的婚服袖口微微下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肌肤相触,皮肉之下跳动的脉搏仿佛在这一刻爆出共鸣。
彻底归一。
玉绳高,银河浅,正是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合卺礼成后,策棱被女官们请了出去,由内务府官员陪同去往前厅待客。
屋内有几位跟随过来送嫁的宗室福晋早得了太后叮嘱,让勿要累着六公主,见一应礼仪操持完毕,便张罗着让众人退出新房去花厅吃席,留给容淖今日头一茬的清净。
折腾整日,容淖又累又烦,见人散了,立刻召来木槿云芝帮她卸去一身繁复装束,然后舒舒服服洗浴沐发,泡得整个人晕沉沉后,才拖着一身未散的乏累从浴桶里出来。直接往喜床上一歪,脑袋半支在床沿,闭着眼昏昏欲睡,任由木槿帮她绞干头发。
面上传来因摩挲而生出痒意时,容淖混沌的脑子依旧在发蒙,身体已率先反应,猛地翻身坐起。
木槿知道她不喜欢被人触碰,帮她沐发烘发时从来都很小心,顶多会无意中碰一下她的脸,绝不会这样……流连。
“你……”容淖一腔惊怒,在看清使坏的人是一身红色吉服的青年时蓦地一松。她打量策棱半蹲在床头手持干布巾的姿势,僵硬改口,“你何时进来的?”
策棱不做声,只是目光沉沉的望着她,眼里的灼烫疯狂蔓延。
这副神情容淖有一丝熟悉,仿佛那年被他诳去捡石头,她踹他肩膀时,他便是这样一副看掉了魂的模样。
容淖后知后觉一把拢紧因翻身坐起而散开的领口,挡住曼妙的凸起,并气得骂他一句,“混账!”
是有点别扭生疏的声气。
策棱闻言甩开布巾,把手搭上腰带,一本正经询问,“我让你看回来?”
容淖绷着脸,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眼因困意稍显烦躁,想也不想便冷声驳回,“不必,吃亏是福!”
这一幕像极了从前二人不甚熟悉时,公主殿下每次都拿眼风夹他,十足的嫌弃劲儿。
还好,四年过去,她还是她。
没有因为这桩婚事过多消磨自身。
“嗤——”策棱终是没忍住笑出声。
在他揶揄的笑眼里,容淖先是瞪他,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他浅浅勾唇。
四年的疏离在相视而笑的这一刻,风流云散。
红烛昏罗帐,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男子与女子,雄姿英秀与红粉花颤。
在爱意翻涌之时相拥交|缠,肢体收拢与攀附,激出更剧烈的心跳与最原始的蓬勃沸腾。
最终,却没有发狂沉沦时情难自禁的压制与掌控。
他始终看着她的脸,检视横波之间是潜藏欢愉还是泄露痛苦。
云消雨歇。
女子细白指尖抚摸过男人的脖颈,那里有因克制而凸起的青筋,尚未完全平静。
很动人。
第64章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
五月初的京师尚未完全入夏,天地间漫起一层青灰的凉意。
容淖于睡梦中无意识把脑袋往锦被里缩。
一条强劲臂膀搭过来,替她把可能透风的边边角角压严实了,然后自然而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容淖感受到肌肤相触时不同寻常的燥热,思绪逐渐醒转,身体微微发僵。
大掌及时拍拍她的背,青年用晨起的喑哑嗓音压在她耳畔,轻声安抚,“是我别怕,继续睡。”
到底是新嫁,性情习性又敏感冷淡,可能还有点认床。
昨夜里,策棱能感觉到容淖的不习惯,总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困到发蒙时还会被躺在边上的他惊到,仿佛被窝里突兀钻进个臭不要脸的野男人打算玷污冰清玉洁的公主殿下。
策棱心疼又无奈,一整晚也同样警醒着,只要察觉到容淖有悠然转醒的动静,便立刻拍拍她的背,免得她真把自己吓着了。
一夜过去,容淖已习惯了耳畔有男子微哑的嗓腔与及时的安抚。
果然沉沉睡去。
待再醒来,红日高照。
火红的榴花洒金帐与三两关不住的阳光映照成趣。
容淖懒懒翻身,几乎与半拥着自己的人面贴面。
男子深眸里笑意点点,似有流波溢彩。
“睡饱了?”喜欢的姑娘眉眼生春,散着如瀑乌发慵懒软在自己怀中,策棱情不自禁凑上去亲了亲她睡出红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