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她自幼在乾清宫养成的走一步看百步的性子,隐在五公主背后推波助澜,事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后路富余才算正常。
可就眼下形式瞧来,莫说什么不显山露水,隐于人后,掌控全局的高杆。
容淖行事,倒更肖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在乾清宫耳濡目染十多年的道行似一朝散了,全然像奔着玉石俱焚去的。
“公主莫要做傻事。”梁九功疑心容淖是憋闷太久,一朝爆发,首尾不顾,“通贵人还得指望公主呢。”
说来悲凉,浩渺人世,偌大宫廷,唯一能牵绊住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只有那位时醒时疯的通贵人。
“置之死地,方得后生。”容淖眼睫落下来,罩出一线纤长柔软的弧度,“公公放心,我一切差不多都已安排妥当了。唯有一桩小事,烦请公公搭把手。”
“此事之后,嘠珞定会被我连累,调离治罪在所难免。届时还望公公吩咐手底下的徒子徒孙照看着些,待下次施恩放宫女出宫时,把她加入名录。”
“奴才记下来了。”梁九功再次偷瞥容淖一眼。
他虽不清楚容淖口中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机在何处,但观其处事条理分明,周全细致,连个小宫女都考虑到了,又不像是会做豁出命做傻事的样子,遂放下心来。
梁九功堆出笑模样,眨眼间已变回了平日圆滑的梁总管,唠叨道,“公主有事吩咐便是,如此客气作甚。想当年,若非公主怜悯提携,奴才早已烂在他坦,和着粪车一起送出苍震门了。”
“那算什么提携,你少说奉承话。”容淖今日兴致似乎格外好,闻言竟和梁九功你一言我一语的忆起了从前。
“我初学药理,太医说找个‘药人’亲自上手施针用药,对学习大有助益,你便被从太监堆里推了出来。”
“我不仅给你吃配方稀奇古怪的药,还时常拿针扎你。运气好穴位扎对了平安无事,若是扎错了或扎深了,要么疼要么麻要么瘫。”
容淖弯唇,“你当时分明对我又恨又怕。特别是那次我扎错了针,让你歪嘴滴涎大半个月后。你每次见我,脸皮子僵得跟唱皮影戏似的,还硬要扯出假笑。”
“亏得公主聪慧,医术进益,一日千里,妙手回春,次次都能保住奴才这条小命。”
梁九功绝口不提当年给容淖当‘药人’时有多提心吊胆,嘿嘿一笑,“而且,满宫太监无数,奴才能给公主当药人,是奴才之幸。否则,奴才今日怕是还在抬官房,侍弄腌臜之物。”
容淖被梁九功假惺惺的阿臾模样逗乐,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慢悠悠又道,“你当真如此想法?那为何我曾听闻有小太监暗报,说你每日轮值前,要把佛祖、土地、萨满神像等跪个遍,甚至连掌管茅房的紫姑也不错过,挨个儿上三炷平安香,祈求不要在乾清宫碰上我。”
“哪个小兔崽子在背后给奴才上眼药呢,定是嫉妒奴才因得了公主的机缘,有机会在万岁爷面前露脸!”
梁九功拂尘一扫,气得跳脚,再撑不住总管太监的假模假样,严辞辩驳,“什么紫姑!奴才分明拜的是关二爷!关二爷!公主你千万别信那些杀千刀的谗言。”
接下来的路程,便在二人掰扯梁九功究竟是拜的紫姑还是关二爷中度过。
清溪书屋名副其实,背靠从石林苑,前绕半拉浅溪,水流潺潺。
容淖正好整以暇听梁九功狡辩信奉紫姑之事,斜里花树林中,突然插入一道冷淡嗓音,“是该说你兴致好,还是有恃无恐?死到临头还在讨论神佛,盼着他们能佑你?”
“五姐。”容淖见到静立山石花树从荫下的五公主,有些意外,不动声色看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微不可察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方才皇帝怒气冲冲使唤他去传召六公主时,五公主分明还跪在清溪书屋前。大有事情不解决,她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的架势。
“我有话对你说。”五公主眼睑下拉,不复以往清高矜贵的傲然,瞧着竟隐有几分失魂落魄的黯然。
她上前一步,扬颚示意容淖下轿。
事有反常即为妖。
梁九功觉得来者不善,点头哈腰赔笑打岔道,“五公主,皇上还在等六公主呢。您二位若有姐妹私话,可否稍后再叙。”
“皇阿玛累了,已经歇下。”五公主回答梁九功,但目光始终落在容淖身上,“皇阿玛吩咐过,她暂且不必去清溪书屋。”
这话说得……
观先前那形式,皇帝分明是要找六公主兴师问罪的。
为何片刻之间又改了主意——高高拿起,轻轻给放下了。
今上八岁登基,杀伐决断几十年,可不是朝令夕改的人。
梁九功想不通,容淖亦不明就里,垂眸敛住一闪而过的失望,示意落轿。
五公主特地等在此处,要与她说的话怕是不简单。
梁九功忙扶她下来。
夏日衣衫轻薄,容淖身上的杭白素绸柔软顺滑,她只略略抬手,阔袖便后溜了两分。
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家,雪肤如玉,肌理含香,腕间一对儿琉璃七宝镯,轻灵晃荡,响音清脆,甚是悦耳。
梁九功下意识多瞟了那七宝镯一眼,却意外发现——半掩在七宝镯下,那只柔白玉腕上,撒落着一处不起眼的红点。
这痕迹……
梁九功狐疑顿生,依他给容淖当过多年‘药人’的经验来看。那不起眼的小红点,八成是反复施针数次后留下的!
六公主为何会往自己身上扎针?
要知道宫中可是有严令规矩的,皇帝患病,只能用药,不许施针;其余皇族患病,规矩稍可松泛,但若要施针,也需上报。
是他看错了?
梁九功凝神,打算细看确认,容淖的手已收回去了,正随着五公主,默不作声往清溪书屋近旁的花苑走。
梁九功眉梢轻拧,目送姐妹二人的背影消失,转头拉住正欲跟上去的嘠珞,不动声色打探。
“我近来事多,来畅春园大半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六公主。方才尽顾着扯闲篇儿,竟忘了问安公主身子近来是否康健。你回去后,记得给我向公主赔个罪,道声安好。”
“公公勿忧。”嘠珞笑道,“公主近来好着呢。”
自上次容淖吐血后,嘠珞也疑心她的身体并未转好,只是外强中干,吓得连忙把芳佃姑姑请来坐镇。
可经她近日观察,容淖并无异样,病情也没有反复的预兆。
“如此就好。”梁九功笑得像尊弥勒佛,双手却暗自笼在一起,暗自对照,摸索琢磨起那个小红点的位置——似乎是叫手厥阴心包经穴,隐约记得不算要紧的穴道。
但针刺手厥阴心包经穴的功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九功目色一闪,神色如常继续与嘠珞寒暄,“我近来收了个会做西北菜的徒弟,他的手艺皇上尝过都赞滋味极佳。我记得他犹擅烹制奶汤锅子鱼,倒是合得上公主偏好白肉的口味。等会儿我便打发他去照水阁小厨房候着,膳点儿了好给公主桌上添道新鲜菜式。”
“多谢梁总管总是惦记着我们公主。”嘠珞歉意福腰,婉拒道,“不过,倒也不必劳烦您手底下的小公公跑这一趟。公主苦夏,胃口欠佳,最近鲜少沾食荤晕之物,闻了味道都想吐。鱼肉腥味甚重,更怕是不成。”
胃口欠佳,不沾荤晕。
针刺或按压手厥阴心包经穴的功效似乎正是——降逆止呕。
梁九功眼皮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飞快自脑中闪过,震得他猛地扭头,目光追逐容淖消失的方向,面色大变。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包括容淖先前与他那番对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是这么个死。
梁九功毕竟是天底下最尊贵且最多争斗的乾清宫一路摸爬滚打走过来的,极快醒过神来,故作脚下踉跄,掩盖惊骇之下的反常之举。
“梁总管,您可是身体不适?”嘠珞认识梁九功也有些年头了,头一遭见他如此失态,忙不迭招来小太监扶住梁九功圆滚滚的身子,“快,把梁总管送回庑房歇着去,八成是沾染暑气了。”
此时,另一边。
容淖随五公主一直往林苑深处走,自不知晓自己的盘算,被梁九功见微知著,睹始知终了。
“五姐,你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罢。”鉴于前几次彼此抓包的不愉快经历,容淖格外留心周遭状况,确定朗利的假山与疏阔的花树间,绝不会再莫名其妙蹦出个人来,这才出言唤住心事重重的五公主。
“容淖。”姐妹十多年,目下无尘的五公主第一次正眼相待容淖这个妹妹,一字一顿郑重道,“不要再查下去了,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
“五姐已经知晓当年真相了?”容淖敏锐读出了五公主隐藏之意,眸瞳一缩,灼热逼视。
“你这是听不进话,不肯死心了。”五公主喜怒难辨的哂了一下,随手掐掉一朵开得正盛的海棠花,不答反问,“你由生母养育十一载,可真正清楚,你的额娘通贵人秉性究竟如何?”
五公主问这话时,双目一直定定注视着容淖。
容淖回望她片刻,淡淡转开视线,落在远处一重复一重堆石秀林。
半晌,她开口,嗓音似被滚热的夏风融散,飘忽含混,“许多时候,我倒宁愿,她是个纯粹的坏人。对我也好,对旁人也罢,坏到彻底!”
善恶无法界定,譬如一根麻绳两端,就算只有一头起了动作,早早晚晚也能把麻绳绕出死结。
好好坏坏缠绕无解,最终,任何结局都难免引人叹道怅然。
“……”五公主未曾预料会得到这么个答案,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哑然片刻,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心中是有数的。如此,我不妨对你直言,一旦往事揭开,阖宫上下,只有你额娘通贵人会为之偿命,伤不到作古之人半分。”
——偿命。
容淖眉梢平和,似没注意到这两个字眼的分量,自顾轻嘲道,“不曾想有朝一日,我竟能惹得目下无尘的五公主恻隐动容,出面折中调和。皇阿玛今日不再执意召我问罪,想必也是五姐替我挡了一劫?”
容淖展颜望向五公主,双目深邃且平静,像是在好奇探听旁人之事,“所以,我究竟有多……惨?”
五公主唇瓣微抿,没做声,算是默认容淖试探般的揣测。
先前她虽答应替容淖打探当年种痘所的秘辛,其实并未过多放在心上,只是找机会去太后与她额娘德妃面前试探了几句。
后来逢上婚事不顺,便懒怠精神为这事儿出力了,反正容淖也没催促。
但凡是过处,必有痕迹。
她额娘德妃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发现近日内宫有人频繁在探听当年之事,立刻忆起她也曾真真假假试探过。
纵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德妃亦不偏倚,因情轻信。
直接传信四妃同堂,当庭以她为切入口,毫不费劲把背后搅弄的王贵人甚至容淖都牵扯了出来。
她尚在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一桩往事究竟有何威力,竟引得四妃聚头,便被德妃直接揪到了清溪书屋认错。
然后,毫无征兆——从皇上怒时与德妃不算择言的交谈里,以及容淖从前对她坦诚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拼凑出了一场经过皇权权衡后,落于深宫的盛大悲剧。
以前她厌恶容淖,是因为亲眼目睹容淖往种痘所的锅子里,倒了一碟与痘疹相克的发物鹅肉饺子。
她怀疑容淖受生母通贵人唆使,借故栽赃养母孝懿皇后,为生母创造出头之机。
毕竟那之后,早已失宠的通贵人确实因检举种痘所吃食有异立功,从而地位稳固,甚至破例以低等妃嫔身份,亲自抚养了自己的女儿。
而秉性和善,待人温煦的孝懿皇后分明早该在第二任孝昭皇后丧期之后封后的,却无故蹉跎数年,直到临终前才得了封后圣旨。
其妹小佟贵妃也遭连坐,低调入宫,无宠十年。
当年之事动静虽大,但盖棺定论太快,一个大雪夜过后,便再不许人提起。
等她种痘成功,被从种痘所被接回宫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她那点怀疑,也只能随之按下,徒留心中膈应。
后来,当容淖擦净面上伪饰妆容站在她面前,坦诚最大的秘密,甚至不惜放弃君父宠爱——请她相信,那碟鹅肉饺子,确是出自孝懿皇后手笔,而非栽赃。
因为当年,是通贵人身边的芳佃姑姑冒着风险潜入种痘所,前来告知容淖,勿食饺子。
对此,她仍是将信将疑的。
之所以答应为容淖探查,撇开旁的因素,其实也有自身私心混杂其中。
她不相信,自己亲眼目睹实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