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棚地势不错,校场里的切磋情形能收进眼中七七八八。
容淖目光精准落在那道疾跑之间,明显跛足的身影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恭格喇布坦正被五六个侍卫打扮的青壮男子围攻,他虽残疾,但身形灵活,功夫扎实,一时半会儿倒没露出什么颓势。
容淖正看得起劲,皇帝身边的小太监跑来宣她去皇帐说话。
容淖心知适可而止的度,这次倒没故意拖延,老老实实跟着小太监往金顶大帐走。因嫌头顶日头火热晒人,还特地加快了脚步。
皇帐门前待命的小太监见容淖走近,正要入内禀告六公主到,便听见门帘缝隙间隐约泻出皇帝赶苍蝇一般的急声催促,“快滚回去换套利索的新袍服再来!”
容淖随口问起小太监,“谁在里面?”
小太监正欲作答,帐帘已自内掀开,阔步走出一道高大身影。
容淖与来人一个对视,两人同时皱眉。
容淖紧盯策棱——身上那件左胸与右臂都破了口子的衣裳,看那痕迹,大概是在校场上切磋时被刀剑划坏的。
策棱则迅速抬臂,挡住左胸。
“你这……”容淖见策棱唇角挂染淤青,轻嗔一声,幸灾乐祸,“衣服都被人打破了?”
“没挨打。”策棱单手紧紧护胸,薄唇轻抿,强压住体内那股陡然升腾的热气窘迫,一本正经解释,“天太热了,开两扇窗户凉快。”
第17章
天热。
开窗。
凉快。
乱七八糟的掩饰言辞一出口,策棱自己先懵了。
尤其是在对上面前这堪堪到他肩高的小姑娘眼中一言难尽的嫌弃后,尴尬犹如春|日|野草疯长,甚至还没由来的滋生出一股懊恼紧张。
最终,躲在帐内的皇帝终于听不下去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了,主动现身,解救策棱于水火,随意找了个理由轰他离开。
策棱捂紧一身狼狈衣袍,面无表情行礼告退,迈步尽量朗阔自然。
容淖目送策棱急促走动的背影,由衷叹道,“真像啊。”
皇帝随口接了她的话茬,“像什么?”
容淖认真道,“戏文中惨遭恶霸调戏,落荒而逃的良家妇女。”
“咳——”皇帝呛住,下意识朝还未走远的策棱看去。
只见男子高大的身形明显一个踉跄,又极快稳住身形,板寸脑袋上顶着一对明晃晃的红耳朵,三两步消失在密集的营地帐篷中。
那几乎同手同脚的走姿,真正成害羞小媳妇遮遮掩掩、落荒而逃了。
皇帝斜乜容淖一眼,佯装怒叱,但眉宇间早已敛尽昨日怒发冲冠的余波,“不像话!”
容淖不以为意,随皇帝往帐内走,莞尔应道,“小六来得不巧,辜负阿玛苦心安排了。”
皇帝有些糟心,嗔嗤一声,并不意外容淖能看穿他的打算,“你还敢说。”
按照容淖猜测,皇帝召她来北郊猎场玩耍,多半是寻机描补父女两昨日那番争吵。所以故意拖拖拉拉,姗姗来迟。尽力扮演好一个与父亲关系亲近,肆无忌惮闹小脾气的女儿角色。
直到到了北郊围猎场,发现她的坐席正对校场,不偏不倚正好能把恭格喇布坦与八旗兵勇热火朝天的比试场景尽收眼底,才隐约有些明了皇帝召她走这一趟似乎另有用意。
待在皇帐门口偶遇策棱后,原本的七分猜测已变成十分笃定。
“阿玛这是选中了策棱。”容淖了然道。
皇帝为她规划的‘康庄大道’是通过控制‘额驸’来掌控漠北,皇帝既已选定策棱,那势必会在她与策棱之间多费些心思。
不说把他们撮合成‘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妻,起码明面上得让她改了横眉冷对的态度,平和相处,如此她才能更好的取信于策棱,方便日后行事。
若容淖所料不差,皇帝本意是打算让她一观策棱校场斗武,气盖苍梧云的蓬勃英姿后,趁热打铁再安排她与策棱在皇帐‘偶遇’,由皇帝在二人中间调和,软化她对策棱的排斥态度。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姗姗来迟,错过了校场内威风凛凛的策棱,反倒是阴差阳错撞见策棱一身狼狈相。
而策棱显然也没领会到皇帝的良苦用心,穿着在校场打斗后的破烂衣袍径直前来面圣,粗糙愚钝。
容淖直白道出好奇,“为何是他?”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为一母同胞的‘黄金家族’嫡脉,一长一幼。
古来宗法虽以嫡长为大宗,但蒙古当地亦有幺子守家的传统,现如今的漠南蒙古科尔沁部旗主王爷这一支便是幺子袭爵。
再加上蒙古民风粗狂崇武,权利传承与伏尸鲜血撇不清干系,并不单以出身定尊卑,父子兄弟反目厮杀实乃常事,胜者为王。
简而言之,策棱与恭格喇布坦都具备被清廷扶持入主漠北的先决条件。
但因收服漠北一系事关重大,皇帝为保万无一失,甚至不惜花费十余年时间精力,或明或暗从能力、忠诚、秉性、野心及各方面耐心考量这兄弟二人。
所以多年来,皇帝只肯默认六公主与漠北有娃娃亲,却从不点明到底策棱兄弟二人中,到底谁才是未来的六额驸。
皇帝在兄弟二人中衡量考校十一年,未下定论,断然不会毫无缘故突然择定策棱。
聪明人说话,口舌简省。
皇帝笑吟吟拿起高几上滴答轻响的西洋钟随手摆弄,算是默认容淖的话。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说道两句陈年往事也无妨。来,小六坐下说话。”皇帝半倚在虎皮毡毯上,皇帐穹顶的天光被透光格架分割成规矩的棱形,他慢条斯理再度开口。
“当年噶尔丹挑起漠北战乱,打得漠北蒙古阖族犹如丧家之犬,举旗降清。其中心思活络,直奔京师意谋朝廷倾偏助力的漠北王族并非只有策棱兄弟二人。但最终,朕力排众议,只留下了年岁尚幼,声名不显的策棱兄弟。其中因由,朕从未敞亮明言,以至甚嚣尘上,议论纷纷数载。”
皇帝换了个倚坐姿势,不知想起什么,哼哧笑开,“所谓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因由,实则不过是为一支箭,一柄刀,不值一提罢了。偏那起子人心肠多弯绕,硬给朕扯出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由头。若非有你与漠北的婚事在,策棱兄弟两都快被编排成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了。”
“一支箭,一柄刀。”容淖从皇帝的拉拉杂杂的闲话里,抓住重点,不解反问,“此为何意?”
“初见策棱兄弟之时,朕领着太子及几位阿哥正在西山巡营。林中鸟兽约摸是被八旗骑射练兵的大动静惊散了,一只红狐慌不择路冲出丛林,一头扎入营地,朕与太子同时弯弓搭箭,射杀红狐。其余阿哥大臣见状,皆不敢出箭抢夺争锋。”
“狐贵皮毛,损者下乘——朕之箭为戮其左目,太子之箭意戮其右目。然,太子出手略有偏失,眼看那箭要贯狐耳,电光火石间,只见凌空一支远箭,凛然碰撞,规正了太子箭矢行迹,红狐左右双目俱伤,抽搐倒地。远箭则深深没入红狐足前一厘泥中。”
“那支远箭,正是出自年幼的策棱弓臂。”
“这……”容淖神情古怪,难得流露出几分真切讶异,一言难尽的追问,“他如何善后应对的?”
当时情形,容淖用膝盖都能想明白。
皇帝露了猎狐兴趣,所以阿哥及大臣皆不敢争锋掐尖。
唯幼即储君的太子倨傲无尘,行事随性,敢比肩君父同时弯弓。
太子怕是出箭之时才想起,君父君父,先君后父。且,子壮父疑。
是以,匆忙改了出箭方向朝狐耳射去,不敢与皇帝并行射穿狐目,故落下乘。
偏好巧不巧,遇上刚从草原来的愣头青策棱,一支远箭归正了太子的箭矢行迹。不仅硬生生把太子架到了火上去烤,还折了皇帝颜面。
策棱此举,简直毫无作为投奔而来的丧家之犬的自觉。
“他并无悔意,也不见惶然,只一本正经道出四字。”皇帝正色几分,“武谦同逊。”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者以谦,是己避,更视彼次;逊人逊己;背驰武道。
遂,武谦同逊。
大清起源于关外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部落,世代游牧为生,马上得来的天下。皇帝年年岁岁不辞辛劳,率领王孙大臣巡营围猎,本意为顾先辈创业艰辛,弘本族勇武刚毅之道。殊不知,武道屈从皇权,早已变质。
十来岁的少年策棱不管不顾,一语道破皇权阴影之下的腐朽,还专门拿了皇帝与太子作伐子,王孙大臣可没他的胆子,对此避讳甚深,难怪多年来容淖从未听人提起此事。
“他这是自比一箭双雕的名将长孙晟了。”容淖听罢皇帝的话,当即心下了然。指头往桌案上敲敲,若有似无哼声,“竟玩了出一箭三雕的把戏。”
当年漠北之地溃败于漠西噶尔丹之手,各部王公为赢得大清助力,费尽心思在皇帝面前谄媚。策棱兄弟不为漠北王族本部庇护,逃难而来,除去一身血脉,年幼且别无所长,只能背水一试,靠着一支箭另辟蹊径在皇帝面前拔尖露脸,此为其一;
其二,策棱应答一句‘武谦同逊’,既能试探皇帝秉性,可有容人之量,识人之明,是否会真切庇护他们,值得他们效忠。
又能以不管不顾的愚直姿态,令诸位王公大臣避之不及,幼展纯臣之态,引皇帝青眼;
至于其三,既隐晦又直接,却并不矛盾。
皇帝若能看穿少年策棱的心思,定会由此稚嫩计策联想到一箭双雕。
说起一箭双雕的典故,自然绕不开长孙晟。
长孙晟其人,北周人士,因故入了突厥帐下,后隋朝灭北周而立,他果断投之,凭借自身智计勇武及对突厥内部情况的了解,多次为隋皇杨坚击退突厥进犯,立下战马功劳。
策棱兄弟两的故地塔米尔虽位于漠北,但毗邻漠西,对两地都极为熟悉,远胜清廷讯报。
策棱既自比长孙晟;那清则为隋;突厥——既可以是漠西噶尔丹,也可以是舍弃策棱这支王族的漠北,端看皇帝意下如何。
若能成功借此典故对皇帝以表忠心,那策棱的一箭双雕,亦为一箭三雕。
“咱们六公主慧眼如炬啊。”皇帝满眼欣慰自得,满意一笑,顺手拍拍容淖脑袋,亲自把那尊精细繁复的小西洋钟摆到她面前,“喏,你素来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赏你拿回去玩耍。”
“多谢阿玛。”容淖毫不客气接下,唇角弯弯,隔着清透的琉璃小窗,指尖点点那对会在准刻蹦出来跳舞的小人儿,欣喜溢于言表,眨眼故作贪心模样扫视皇帐一圈,不动声色催促道,“猜中策棱这‘一支箭’能便能得阿玛的爱物西洋钟为彩头,那如果我再猜中恭格喇布坦这‘一柄刀’,阿玛这帐中之物是否该任我挑选?”
“阿玛倒是有意成全你这贪心鬼,可惜……”皇帝促狭笑开,“恭格喇布坦不用猜。”
皇帝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说起,“这本是一桩闲话,当年策棱因一支箭引朕侧目,西山巡营那几日,多半召自左右,随时问答考校。恭格喇布坦表现平平,则被随便打发下去,与八旗兵勇同行狩猎。”
“有几个不成器的八旗子弟欺恭格喇布坦年幼无依,意图强占他的猎物,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争执之间反被他刺伤,最后这官司闹到了朕面前来。朕问他,初来乍到,几只麋鹿獐子尚能息事宁人,何故闹大。”
“——他说,刀在我手,为何要与他人分。”
时隔多年,皇帝仍记得清那黑瘦少年眸如冷星,不经意透露出来的倨傲狂妄,当真是悍利得不可一世。比之他那位一箭三雕,道出‘武谦同逊’的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皇帝微微走神的瞬息,容淖沉默过后,再次开口,一语定论,“兄长行纯臣之道,幼弟通帝王之术。”
这样一对十来岁的少年兄弟,秉性泾渭分明又别样契合,胆大心细,勇谋兼备。若是放任自流,难保来日不成大患,倒不如趁其虚疲,收为己用,难怪皇帝当时会力排众议把他们留在身边,驯服打磨。
“帝王之术,哼……你倒是敢说。”皇帝哧笑出声,应对坦诚,“帝王本是俗世凡人。古来怀帝王之心,习帝王之术,修帝王之德的人,不知几何,可惜无帝王气运。譬如王莽之流,汲汲营营,改弦更张,到头来不过是大梦成空。”
“至于恭格喇布坦……”皇帝意味不明道,“他少年之时确有几分不俗气像,可惜后来瘸了腿,性情大变,阴鸷并藏卑怯,升腾之相渐弱,以至泯然如众。”
容淖灵光一闪,“所以,阿玛这些年不在策棱兄弟两中做抉择,是在看恭格喇布坦身上是否会生变数。反之,今日突然定下策棱,是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皇帝不置可否,抿了一口温茶,徐徐问起,“算起来,你过来的路上,应该见到了恭格喇布坦在校场上与人比武,他给你的感觉如何。”
容淖想起校场上那道瘸腿明显的狼狈身影,被几个八旗兵勇轮番围攻其中,完全不占优势,但他仍旧迎难而上,拆招应对。
“全力以赴。”容淖肯定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