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贵人听罢,喉咙硬生生梗住一口气,吞吐都不是。
按理,她该高兴的。六公主主动把所有罪名揽过去,她便能绝处逢生活下去了。
可是,冲六公主这神情语气,她觉得正常人只会怀着复杂心情由衷叹一句‘离谱’!
并且脑中坚定一个念头——这六公主是不把自己作死不算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离谱的六公主问了春贵人一个更离谱的问题。
“杀害亲人是什么感觉?”容淖问,“你入宫前用蓖麻子做香料对你大嫂腹中胎儿下手时,在想什么,怕吗?”
春贵人与其大嫂张大夫人不仅是妯娌,还是同族姐妹。
春贵人一愣,并不意外六公主会知道她做过的事,毕竟这位只是疯,脑子不知比常人好用多少。
她掂量着容淖的疯劲儿,不敢敷衍了事,认真答道,“不怕,因为我也在救人,救我的长姐。”
她私下更习惯称呼张大夫人为长姐。
“长姐年轻时孕事艰难,千辛万苦得来一对儿女,后来再未听过喜信。如今她已年近四十,乍然老蚌含珠,生产风险定然极高。若她有个不测,尚在不惑之龄的夫婿必会续娶。如果继母生下孩儿,她那一双十岁出头的儿女焉有日子过。”
容淖嗓音被浑河水冲淡,格外飘忽,“舍小保大?”
“是。”春贵人爽快承认,“张家人丁不丰,孙辈只有一个男丁,若是知晓长姐老蚌含珠,必定千方百计让她生下孩儿。长姐为了一对儿女,不愿冒这场风险,便隐瞒孕事,打算暗中堕胎。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遇到危险,人总会选择握拳保护手心。”
容淖扶额轻笑出声,“她要堕|胎,正好你懂医术。所以,你们姐妹因此一拍即合,共同谋划。你暗中帮她平安堕|胎,她帮你入宫寻人。”
万寿节当日,春贵人尚是头一遭入宫,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若无熟悉环境的人相助,怎能如愿顺利撞入皇上眼中。
春贵人再次暗叹六公主心细如发,竟把每个细枝末节联系起来了,是个厉害角色,嘴上老实称是,“公主猜得不错。”
容淖闭闭眼,她知道春贵人所言才是现实。
女子生产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上了年纪犹甚。就拿宫中四妃来说,惠宜两位娘娘出身高贵,有子傍身,底气十足。过了而立之年虽还承宠,却再未传出过喜信。
而出身低微的德妃,需要以子女固宠,三十多了还在生。
张大夫人显然属于前列,她在张家地位稳固,不需要再生孩子。男人不心疼她,她得自己顾着自己。
可是,容淖依旧想不通,莫名打了个战栗,“母亲是如何区分手心手背的?按长幼?按男女?”
她的眼神随远方起伏山陵弧线游走,深邃至空洞。与其说她在问春贵人,不如说她在透过春贵人问她额娘通贵人。
这个问题是真的难住春贵人了,她没当过母亲,正想说不知,突然发现容淖浑身抖得厉害,急问道,“公主你可是身体不适?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不用你!”容淖猛地甩掉她的手,嘠珞上前搀扶也被拂开,她踉踉跄跄独自行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在奔流河水中醒过神。
面无表情照着河水略整仪容,转身往皇帝的金顶皇帐走去。
方才模糊间,她听见皇帝率众策马回来的动静了。
梁九功守在皇帐外面,乍见素面朝天的容淖不由怔然,手上仍尽职尽责的拦住容淖,不让她进去,“皇上正和四阿哥说话呢,公主晚些再来吧。”
“哐——唓——”帐内接连传来几声重物砸地碎裂的动静,皇帝的怒吼夹杂其中。
容淖侧耳听了两句,问梁九功,“四阿哥是在为太子求情?”
梁九功为难一笑,“哎哟,我的好公主,你快回去吧。”
“不回。”容淖说罢,侧身猫儿似的避过梁九功,灵巧钻入帐内。
梁九功伸着手,到底不敢追进帐内去拉她。
“小六?谁准你进来的。”皇帝正在怒头上,见容淖素净一张脸没头没脑撞进来,顿时想起昨日宫中传言,不由喝道,“先出去,你的帐朕稍后再和你算!”
容淖恍若未闻,行了一礼后,直直跪到四阿哥边上,直言不讳道,“不必了,女儿来意与四哥一样,是打算给太子求情的,阿玛索性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皇帝瞪大眼怒吼,“你还安排上朕了,可敢再说一遍!”
容淖一字一字坚定道,“女儿不仅要给太子求情,还要给大阿哥求情。”
皇帝胡子一翘,气到拍案。
四阿哥看得心惊胆战,容淖进来前皇帝已经摔过一轮东西了,眼下离皇帝最近最顺手的只剩那张紫檀案几。
若被这硬木头砸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饶是四阿哥沉默寡言惯了,此刻为了小命也忙不迭劝阻容淖,“六妹别闹了,快给皇阿玛磕头认错,往后记住凡事三思后行,不要乱来。”
容淖沉静摇头,“做官才需懂思危、思退、思变这三思,动辄磕头请罪的是臣子。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如此而已,何错之有。”
“好,就让你说。”皇帝咬牙切齿,“朕倒是要听听,朕的好女儿有何了不得的高见,半刻也等不及!”
“高见谈不上,女儿只是有几句实话要讲。”容淖冒着皇帝的怒火,清凌凌道来。
“太子自出世起,享受的便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盛宠与父爱。是您把他捧在山巅上长大的,这注定他成不了和光同尘之人。您明知道他习惯俯视众生、恣放阔论,孤傲凌厉只是性情使然,而非权势催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他。”
容淖攸关太子的一席话还未说完,四阿哥已拽她袖子三遍,她不为所动,自顾继续道。
“还有大阿哥,他意图插手关外要地呼伦贝尔的防务确实不妥,可并不能因此全盘否认他的提议。
塔里雅沁回子若能成功在关外大地开垦耕种,每日哪怕只能多给戍关军民供应一碗薄粥,也算利国利民之事。”
“您不能因要制衡他与太子,防止他趁太子失意坐大,便忽略其献上的利民良策。”
容淖正色叩首道,“话已至此,女儿斗胆再说一句僭越言语。帝王之术在于“平衡”不假,这二字却不能是全部的为君之道。从前您便做得很好,生民在前,平衡在后。”
皇帝怒极反笑,一身重威之势比高声斥骂之时还要慑人,“从前?何时?说出来朕也好反思一二。”
容淖缓缓吐出几个字,“十一年前,种痘所。”
皇帝面色微变,深深注视容淖,“最终还是让你查出来了。你兜兜转转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找朕兴师问罪?”
“女儿没有立场为任何人讨要说法。”容淖咽了咽嗓子,干涩道,“更不敢违背娘娘心意,她是自愿为您为国让步的。”
皇帝倏然沉默,如虹气势平添几分萧索。
当年,宫内外医士耗时数载,经过无数次改进,太皇太后临终前甚至冒着有伤人和的污名点了三十名宫人用作试验,种痘术的成功率终于达到十之八九。
他很是高兴,立刻明令种痘术即将推行天下。因国人接受不了种痘术疗法有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痘疹这一步,他决定让宫中年幼康健的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天下表率。
温僖贵妃颇精医术,通读过所有种痘医士手札,以‘痘苗传种愈久,药力提拔愈清’这句话,曾试图劝阻他缓上一年半载再行政令。
让那批痘苗有时间再多传种选炼几次,使火毒汰清,精气独存,以保万全无害。
他理解温僖贵妃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思,可经医士多番试验,种痘之人越是年幼风险越低。
再耽搁几年,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都十多岁了。
宫里养孩子,出了痘才算真正立住,否则就算长到三十岁,也难免让人忧心。
他生在天花最最肆虐的时候,宫中人人自危,他从小便由嬷嬷带着在宫外避痘。待他成功出痘回宫时,阿玛已是垂危之际。骨肉之情为天花隔绝多年,实乃人生大憾。
可这憾,又似乎成全了他的幸。
当年先帝临终择选承继大统之人时,他能越过兄长登临大宝,正与他小小年纪已成功出过天花有关。
他是真切见识过天花如何恐怖,轻易操控人之生死祸福。
所以,他才愈发迫切送孩子们入种痘所种痘。
非他草率心狠不重视孩子们性命,而是他怕一再拖延,这些孩子不知哪日感染了天花,挺不过去,一命呜呼,届时再对着痘苗追悔莫及已是晚矣。
莫说这些庶出孩子,就连他最珍视的太子,也早在两岁时种了痘。
当然,抛去为父的忧心急躁,为君的他也是真的着急上火。
本朝以外族身份入关统治倍数汉人,自他登基起内忧外患不断,民心不稳。
他需要一项不俗功绩,安抚民心。
时人畏痘如虎,若他主研推行的种痘术能解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大善。
温僖贵妃见劝不住热忱的他,索性替独子十阿哥称病,不肯让儿子入种痘所。
他当时还气温僖贵妃愚浅,不顾大局。
可是,当日下午便有种痘所的太医秘密来报,种痘所的痘苗疑似出了问题,火毒太重,几位体弱些的皇嗣情况不太妙。
若不及时应对,唯恐天花痘疹肆虐无法控制,九名皇子皇女与两个外藩后裔中,定会有一两个折在种痘所里。
当时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种痘所,等种痘成功的好消息。
若他大动干戈增派太医前去救治,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种痘术不靠谱。
日后想要推行种痘,怕是难上加难。
他犹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焦头烂额之际,通贵人突然当众检举,称种痘所内食物暗藏发物,意图谋害皇嗣。
这般宫闱丑事传扬在外虽损皇家颜面,但他也能有由头顺理成章增派大批御医入种痘所‘详查’发物。
他增派去种痘所的医士里,有位民间来的大夫,为温僖贵妃所荐,医术精湛,力压所有御医,顺利解了种痘所之危。
原来,温僖贵妃劝阻被驳回后,便私下嘱咐那位大夫专精攻克痘苗火毒之法,以防万一。
而且通贵人之所以当众检举种痘所内有发物,背后也似乎有温僖贵妃的影子。
种痘所之事真相不宜宣扬,但无论从哪方面讲,温僖贵妃都当记首功,得重赏。
可温僖贵妃不仅是贵妃之位,还是已故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亲妹,一门两后恐朝中势力倾斜,不利天子主政,更不利东宫安稳。毕竟温僖贵妃育有十阿哥,若她入主中宫,十阿哥便成了嫡子。
封个皇贵妃倒是可能。
本朝祖制,皇贵妃位同副后,活着受封的只能有一位。
当时宫中的皇贵妃是佟佳氏,若要给温僖贵妃晋位,便要先册封佟佳氏为后,才能把位置腾出来。
佟佳氏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马长大,与他感情甚笃,家世资历也够,这封后圣旨他自然愿意下。
可是,温僖贵妃不愿意。
她宁愿当一辈子贵妃,也要把佟佳氏按死在皇贵妃的位置上,不肯让佟佳氏入主她姐姐曾住过的坤宁宫。
究其原因,温僖贵妃认定是佟佳氏害得她姐姐孝昭皇后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此事自是谬论,孝昭皇后是病逝的,与佟佳氏无关。
他执意要封佟佳氏为后。
温僖贵妃那副刚毅性情自是不信不服,仗着家世显赫,手腕出色,不仅把后宫闹得乌烟瘴气,还暗中煽动母家联络朝堂,阻止封后。
佟佳氏是国舅府的嫡出姑娘,门庭不如温僖贵妃根基深厚,却更为煊赫,母家自不会坐视不管。
双方母家势力就封后一事,成日撕捋不停,甚至明里暗里阻扰种痘令推行来胁他。
他在种痘令上花了数年心血,自不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