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漫不经心瞥容淖一眼,“你可是有事找阿玛?”
容淖大大方方点头,爽利答道,“不过还是先用膳为好,免得阿玛头疼起来,坏了胃口。”
皇帝被她的坦诚逗得好气又好笑,示意梁九功传膳,“行,就依我们六公主的安排,先用膳,后说事。”
父女两都不是重口腹之欲之人,况且这天燥热得慌,根本没什么胃口。
随意对付几口,便双双放下牙著。
皇帝手捧清茶润口,以目示意容淖,“现在可以说了。”
容淖开门见山道,“女儿总是晨昏颠倒,与八妹同住甚是不便,想要搬离佛日楼。”
“搬离佛日楼,你是当真会给阿玛出难题。”皇帝扶额,“你可知道,为了安置你入寿康宫,阿玛对太后费了多少口舌。”
“是女儿太过任性。”容淖从善如流认完错,仍旧坚持道,“万望阿玛成全。”
“理由。”皇帝收敛笑意,不怒自威,“你应该知道,安排你与八公主同住,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所以,莫要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出来粉饰太平。朕倒是要看看,你有何非走不可的理由。”
容淖抿唇,抬头直视皇帝,双目灼灼,“那也请阿玛给女儿一个必须住下去的理由。我这副病体残躯什么状况您最是清楚,那点女子私事于我而言,可有无可。”
“愈发口无遮拦了。”皇帝干咳一声,斥道。
他虽为人父,但毕竟是男子,听女儿直言道出这等私密之事,自是尴尬。
容淖其实比皇帝更不自在,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固执,木着一张脸不罢休道,“请皇阿玛解惑!”
皇帝目色发沉,默然转动起拇指上的金龙扳指片刻,斟酌开口,“小六,阿玛重新给你看了一门亲事,是察哈尔地界多罗特部的汗王世子。冬猎时阿玛会亲自去察哈尔,替你掌眼,若无意外,会当众直接赐婚。”
“多罗特部?那个曾经坚决拥护前明,与我朝关系紧张的蒙古部落?”
容淖在听见这个部落名字的一瞬间,几乎立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您想让我为多罗特部诞下有本朝皇族血脉的继承人,以亲缘关系收拢多罗特部。”
难怪皇帝会突然注意到女子的私密事,因为这关系她能否顺利怀孕产子。
容淖还记得多罗特部毗邻漠北,皇帝的手多年伸不进漠北,反倒是策棱凭借一身意气先扎了进去,前途广大。
从前皇帝只用防备漠北,如今还要分神提防策棱势大。
若能以和亲一途顺利收拢多罗特部,那便可直接借多罗特部的势力,对漠北及策棱起到监管制衡的作用。
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皇帝默认了容淖的猜测,正色晓之以理,“小六,凭你的才貌聪慧,未来想要抓住多罗特部世子的心应该算不上难事,有你从中周旋,多罗特部对待大清的态度必会软化。”
“但你要清楚,人间从无永不凋零的绝色,只是年轻时多了几分新鲜。或许十年,或许一年,夫妻恩爱消淡,乃是自然而然之事。届时,多罗特部与大清的关系极有可能会再度跌至冰点。”
“可若你能为多罗特部诞下小世子,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皇帝抬眸,睥睨而视,“阿玛向你保证,多罗特部将来的王位,只会属于你的孩子。”
孩子。
一个连影都没有的孩子,命运已被摆到桌上,算计得明明白白。
容淖倏然展颜失笑,眼底却是清明一片,平静道,“敢问皇阿玛,若我未来的孩子不像我这般容易任您摆布,您当如何?”
皇帝睇容淖一眼,避重就轻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孩子自然也是好的。”
“您不敢给我保证,不敢给您未来的亲外孙保证。”容淖了然冷笑,一针见血道,“您甚至不敢说一句——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害人之祀。”
“如此世道命运,不来也罢。”容淖大胆直视满面阴云的皇帝,决绝道,“我不会留下子嗣的。”
皇帝“哐”的一声,收拢折扇。天子面上,并未出现容淖料想之中的震怒,而是数不尽的复杂怅然。
“方才阿玛来时,凑巧听见两句八公主与宫女说话,提起了你幼年性情何等不羁。”
皇帝喟然长叹,毕竟容淖将来和亲远嫁是到千里之外,他就算贵为皇帝也不可能硬逼着她生孩子,只能选择好言相劝,动之以情。
“小六,你本该长成这宫里最肆意昂扬的洒脱女子,可惜事与愿违。你就不想看看,你将来的孩子是否能踏上你未走过的路?”
“不想。”
-
容淖被私下禁足佛日楼了。
因为那句决绝的‘不想’,更因为她让皇帝一番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全碰了壁。
八公主不知内情,以为容淖是因请求搬离佛日楼而触怒了皇帝,很是愧疚。
她本想借思念养母宜妃为由,回翊坤宫小住几日,好歹让容淖暂且顺顺心,哪知这心思刚提出来,便被从御前调来‘掌管’佛日楼事务的孙姑姑否了。
孙姑姑与容淖也算老熟人了,去岁容淖设计自己落水浑河,皇帝正是派她掩人耳目把容淖接回盛京旧宫的。
许是她打心底认定容淖不是盏省油的灯,又或是得了皇帝某种示意,她看管容淖称不上严格,但十分周密。
每顿必须亲眼看着容淖把调养身体的汤药喝下去不算,还会静静在旁边站上半个时辰,防止容淖背人把药吐出来。
另外,对待容淖调制的香方,摆弄的药材等,她都要再三检查,确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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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日楼只那么一亩三分大的地方,几乎处处都罩着孙姑姑的影子。
容淖毕竟是自幼往来乾清宫长大的,在天子面前她尚且能泰然处之,一个掌事姑姑而已,吓不住她。
八公主年纪小,经事少,没容淖这份定力。但凡孙姑姑露面,她连进出都极不自在。
容淖被禁足的第三日,小佟贵妃闻讯前来探望。一进门,委实不客气地打发走孙姑姑,直接单刀直入问起容淖,“你又做什么了?”
容淖言简意赅道罢那日浮碧亭的争执。
小佟贵妃心思何等玲珑,皱眉道,“眼下瞧着皇上是不能奈你何,最多只是派个掌事姑姑整治你一二。可说到底,你始终是被皇上攥在手里的。旁的我不多言,若你出嫁以后,皇上说上一句通贵人想抱外孙,你从还是不从?”
通贵人现在已疯癫得不认人了,哪里还会惦记什么外孙。
若有朝一日,真有这种话传出,那只能是皇帝在以通贵人逼容淖就范。
容淖蹙眉,压住心底躁意,抬手抵住钝钝生疼的脑袋。
近来她头疼的次数愈发频繁,发作之时,多半是遇上难以解决的棘手之事。
“会有法子解决的。”容淖沉沉开口,说不清是在安抚小佟贵妃还是自己,“宫中这边是走不通了,只能寻机从多罗特部入手。反正皇阿玛只是暂且看中多罗特部的世子,赐婚圣旨未下,一切皆有变数。”
“过段日子,我会假意服软,以便请旨伴驾今年的察哈尔冬猎,亲自去会一会多罗特部世子。届时还望娘娘替我出一把力,保我能顺利随行。”
小佟贵妃颔首,“你拿定主意便好。对了,我来还有另一桩事提点你。”
“娘娘可是说明日四阿哥生辰?您放心,贺礼我已备下。”早几日八公主替四阿哥准备贺礼时,容淖自然记起了这茬。
“不是四阿哥,是策棱祖母格楚哈敦,她与四阿哥同一天生辰。”小佟贵妃道,“去年你在盛京旧宫能捡回这条命,多亏有她。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他们府上有过多牵扯,但总不能让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骂你忘恩负义,这面上功夫还是得做足了。”
“多谢娘娘提点。”容淖眸光一闪,“我明白的,一定会给贝子府送上一份大礼。”
-
翌日清晨,贝子府。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早早去格楚哈敦面前请安,恭贺祖母千秋寿辰。
因早先传过话,格楚哈敦寿辰不宴宾客,只办家宴。
是以这日倒没什么亲朋故友登门祝贺,只有各府打发前来贝子府送礼的奴才往来热闹。
听见外面传话六公主贺礼至时,策棱一口茶险些呛到自己。
要知道过去这些年里,只有他们府上逢年过节便往明德堂送礼,容淖从来不搭理他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想起容淖平日待他的态度,隐约有股不妙的预感,扬眉示意底下人,“把东西端上来瞧瞧!”
白音领命,片刻之后,容淖的贺礼自个儿排队走进了花厅,一字排开在策棱眼前。
策棱望向厅中一字排开的四位嬷嬷,只见她们衣衫齐整利落,发髻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走路的步弧一般无二,就连两颊板出来的深纹都极为一致。
一看便知是由多年宫规熏陶出来的板正之人。
策棱默然,试探问起,“这是?”
排头那位嬷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谦虚道,“奴才们略通调养之道与岐黄之术,都曾在太妃们宫里服侍过。六公主送奴才等人来贝子府,是为了伺候格楚哈敦。”
似乎没什么问题?
策棱暗道,许是他多心了。
没过几日,策棱便为他的‘轻敌’付出了惨痛代价。
容淖送来的四位嬷嬷里,有两位确实一直陪伴格楚哈敦左右,尽心伺候。
至于另外两位……
这两位日日神出鬼没出现在他左右,板着脸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早上训他在院子里练武打赤膊不成体统;上午挑他箭袖松垮有失体面;午间训他进食太快没个规矩;还有下午和傍晚……总之,他连左脚先跨进门都是错。
策棱非常确定,她们是容淖派来报复自己的!
如此诸般挑剔,处处讲究‘以礼服人’,可不正应了那日容淖呵斥他的那句‘无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当他试图反抗,这二人就一个在他耳边絮叨不停讲道理,另一个则哭天煞地抹眼泪。
刚柔并济,天下无敌!
不过短短几日,策棱便被两位嬷嬷折磨得精疲力尽,到了三过家门不敢入的地步。
白音看得叹为观止,抱臂碰碰塔图肩膀,“我怎么瞧着,六公主送嬷嬷的举动很是眼熟,像……”
塔图兴致勃勃追问,“怎兴话说一半,快说,到底像什么?”
白音四下环顾,确定不见策棱身影后,这才满脸戏谑把话说完,“像大户人家扫小媳妇下堂后,派几个厉害婆子镇压着,防止小媳妇兴风作浪。”
第37章
策棱堂堂一个八尺男儿被两位教养嬷嬷逼得三过家门不敢入,并非无计可施,而是在数次‘交锋’中,深知她们背后的主子。
六公主其人——行事无常,柔中过刚。
她有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一时上人心,一时堵人心。
如此循环往复,令人又爱又恨,凭生惦念。
在钟鸣漏尽不眠的深夜里,这丝丝缕缕的熟悉惦念再次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