嘠珞攥紧帕子,再难忍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泣连连,道出噩耗,“老夫人病危,大夫说只这两日光景了。”
“怎会如此突然?”容淖愕然,犹记得上次偷偷去见老夫人时,她虽一身沉疴未愈的腐朽之气,但瞧着并非油尽灯枯的寿相。
“没个定数的。”嘠珞哽咽道,“许多扶持多年的夫妻,情深义重,一方故去,另一方饶是无病无灾也难得长久。”
这事确实屡见不鲜。
譬如本朝太宗,堂堂九五之尊,在心爱的宸妃香消玉殒后,昏迷减食,圣躬违和,没撑过两年,龙驭宾天。
其子世祖亦是因爱妃辞世,舍下皇权富贵,决绝跳出凡尘。
容淖唇角翕动,踌躇问道,“她……让你来找我的?”
嘠珞摇头,抽噎道,“是奴才自作主张找上门来的。上次见过公主后没两日,老夫人突发急症,卧病多日,水米不进,药石枉灵,浑噩难辨朝夕。昨儿夜里却突然清醒,嚷嚷说饿,精神抖擞吃下半碗肉糜粥后,倚着床头始终无眠。”
“大夫说她是回光返照,榻前四顾无亲,尚有牵挂,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遂闭不了眼。”
老夫人相互扶持走过半生的丈夫已经故去,在世上唯剩一儿一女。
偏偏儿子叛逆无踪,女儿囚困深宫,都算不得光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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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性格冷硬,处事固执,从她宁愿蚁居不见天日的倒座间,也不肯受策棱府上恩惠搬去正屋居住便可窥出其刚强心性。
她平日嘴上不愿提及不争气的儿女,到这临了之时,终难免俗血缘羁绊。
容淖弹掉指尖碾得不成形的翠叶,有些失神。
“去瞧一眼罢。”敬顺突兀插话,面上似有感慨,许是想起了自己舐犊情深的父亲,吊儿郎当的八旗子弟难得正色道,“我来周全,必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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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似火烧。
春山阁门窗紧闭,众人只当六公主在内小憩,自觉歇了声响,不敢造次惊扰。
殊不知,此时一辆不起眼的简素篷布马车自王府偏门驶出,‘嘚嘚’跑过嘈杂市井街巷,扬起一路尘沙。
敬顺轻觑相对而坐的容淖一眼,心底反复斟酌过嘠珞方才所言,试探问起,“月前北郊宗室考授那日,堂姐借入山寺之机,金蝉脱壳,私自外出其实是为了去见老夫人?”
容淖随意颔首。
敬顺一拍脑门,冷嘶一口气,“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上次在山寺外见容淖被策棱送回来后,他当真以为这二人之间虽婚约作废,但仍是剪不断理还乱,尚有转圜。
否则以孤僻喜静出名的六公主,怎会甘愿冒着风险,主动设计外出与一个悔婚的外男私会。
他与策棱差了七八岁,又是正经的近支皇族宗亲,非策棱那种落魄贵族可比,两人交际圈子大不相同,算不得熟悉。
但同为长在四九城下的子弟,对彼此品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比之京中架鹰走狗的八旗子弟以及远在关外不知面目的蒙古王公,策棱算是出挑的了,光洁身自好与年轻这两点,已算难得。
说到底,还是公主们的择婿范围有限,矮子里面拔高子罢了。
再度低就有悔婚瑕疵但知根知底的策棱,总好过像三公主那样盲婚哑嫁,同额驸两相厌倦。
堂堂天家女,和亲到塞外苦寒地竟失意寂寞到让身边一个奴才钻了空子,生出首尾,被一些窥知内情的宗室私下引为笑柄,言语提及时,无处不轻佻怠慢。
正因如此,前些日子策棱因那封送至漠北四公主处的飞鸽传书顺藤摸瓜找上他时,他才默认应下继续与之联络,并盘算着设法撮合。
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又牵扯难断,这月老当得不算违良心。
幸好尚未铸成糊涂事!
敬顺暗叹一声惊险,彻底没了声响。
几人一路无言到了老夫人宅院外的旧巷口,敬顺识趣的待在车内没有露面,只是叮嘱容淖动作快些,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并在容淖转身离开前,塞给她一只鼓囊囊的荷包。
再次踏足这条青砖长巷,清幽依旧。
容淖目光往门檐下尚未褪色的丧白灯笼一扫,心下难免叹息。
嘠珞上前推开门扉,朽木吱嘎。
容淖回过神,唤住径直往院内去的嘠珞,“你悄声去隔壁替我寻个人,我自己进去。”
她指向对面门庭幽闭的贝子府。
月余光景,曾经探出头的木瓜海棠已然开败,盛红谢去,绿叶间嵌着比指头尖还秀气的翠果。
“可是贝子爷早已返回漠北,公主是要找谁?”嘠珞迟疑道,她近来在此频繁出入,自然对隔壁府中闲事有所耳闻。
容淖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叮嘱嘠珞不要惊动贝子府的主人后,转身迈进小院。
昏暗的倒座间内涌满常年不见光的霉潮气,正午白日也得点灯燃烛。
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老夫人半倚在床头,衣裳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华发梳成齐整团髻,面容舒展平和。
打眼一瞧,竟比容淖初次见她时,更精神几分。
可仔细观察,会发现老者两侧脸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床边立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先前嘠珞说过,她找了自己额娘来帮衬,轮流照看老夫人。
嘠珞额娘显然早就知晓容淖的身份,慌手慌脚行完福礼,立刻垂首低眉退了出去,把倒座间留给这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祖孙。
“你回来了。”老夫人定定望向眉目潋滟生辉的少女,悠悠半生岁月记忆纷至,击碎眼底的浑浊,破开一丝清亮。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歪过身子,死死攥住容淖的手,奄奄恨声,“你仗着一副好皮囊向来不省事,偏心大胆小,不修己身,注定成不了气候。”
“从你不管不顾一脚她入宫门起,我与你阿玛就护不住你了。风斜路阻,盼你回头,却再回不了头。”
“不过你莫怕,歧路尽头,我与你阿玛会一同来接你走,今朝只是先行一步。”
容淖明了老夫人意识迷乱,把她错认成困顿深宫的通贵人在临终话别,犹豫着反握住老者枯瘦如柴的手,干巴巴回应,“嗯,好。”
“不怕,不怕……”老夫人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直到进气多出气少,唇角津液不受控制溢出。
容淖替她擦拭干净,又费力把人挪回靠枕上。
容淖做这些的时候,老夫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缓缓阖上,抓她手的力道也逐渐松了。
容淖头皮骤然发紧,颤着手准备试探老夫人鼻息。
哪知老夫人猛地睁开眼,拔高嗓音清楚唤道,“姬兰!”
容淖被这凄厉叫声吓得一怔,发现老夫人双目比之方才更显清明,灼灼若有光。
面上更是忧虑、遗憾、欣慰、慈爱、解脱等情绪细密交织……
似是彻底醒过神了,分清了眼前的她并非通贵人。
只听老夫人‘嗬嗬’重喘几声,费力道来。
“先贤有云——赐子千金,不如授子一艺。授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姬兰一名乃我与先夫共议,取自不息奔流,其中期盼不过‘活泼无畏’四字,是我们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同为人之父母,我相信当初她把姬兰这个名字给你时,与昔年的我们心境相仿——太阳东升西落,河流永不回头。”
“日后,你当如不息奔流去走你的路,不必为她的福祸生死瞻前顾后。”
容淖闻言面色微诧。
老夫人话里话外,好似知晓过往宫中诸事,才至对通贵人失望至此,临终之言竟是让她壁虎断尾。
转念一想,嘠珞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有日子了,那丫头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时候。
容淖不过略微走神,回神时发现老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那双目浊液也盖不过半生悔恨凄凉,喟然长叹一声,“养子失教,祸及无辜,乃父母之过,地狱人间自当偿还,不该累为后人苦债。”
临终赠言,字字诛心,却是慈爱塑骨。
容淖望过涕泪纵横的老者,面前这人分明与她堪称陌生,但或许是亲缘作祟,无声息间,丝缕羁绊缠湿双眼。
容淖略略垂首拭掉面上濡湿,与此同时,老夫人倏地伸出枯爪似的手朝幔帐拉扯什么。
用力过度的缘故,青筋暴凸,唇齿歪斜,涎液四流。
“那……”
老夫人声音戛然而止,拉扯幔帐的手倏然垂下,双目溃散无光,眼皮却未曾阖上。
容淖茫然望着这一幕,幽暗不见天日的屋内,瘦骨嶙峋的老者遗容狰狞,堪称惊悚,尤其是那一双不甘瞑目的眼,诡异森然。
可容淖并没觉得被恐惧包围,她静立原处片刻,发现顺着老人视线所及之处,幔帐间悬着一只不起眼的旧荷包。
容淖取下荷包,解开褪色的系绳。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上了年头的金镶玉长命小锁,背面书着一个满语名字。
——‘那丹’。
老夫人未完的遗言,应该正是这个名字。
容淖隐约记得嘠珞曾经提过一嘴,老夫人那个失踪多年的儿子因生在炎炎七月,骄阳无匹,故而得名那丹。
容淖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把荷包重新系好安置在老夫人枕边,颤手覆上那双不瞑目的眼。
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
归人犹念过客,魂灵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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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缓步从倒座间出来时,乌云半遮住日头,闷暑压抑,铺天盖地。
嘠珞已领着一个面容板正的嬷嬷候在院中了。
容淖神色平静,不见悲喜,只在提裙迈过缺角门槛时,下意识轻撑门框一把借力。
仅见这一个略微失态的小动作,嘠珞眼眶滚热,抽噎出声。
人非草木,她照顾老夫人时日不浅,处出了几分感情。
容淖走过去拍拍嘠珞的胳膊,掏出敬顺给的荷包递到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一包银子。
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只哑声道,“丧事还要辛苦你。”
嘠珞泪眼朦胧点头,与她额娘一同进去屋内,替老夫人打点身后事。
容淖示意那位嬷嬷随自己来,两人走出十几步,停在院墙根下的月季花架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