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个衣着厚实的女人,她们面容被毡帽裹着瞧不太清楚,只能凭身形来判断,一个苗条年轻些,另一个则明显能看出是上了年纪的老妪,站姿略显佝偻。
木槿眼尖,“咦”了一声,指着苗条些的年轻女人道,“那不是多罗特部世子的女奴吗,就昨晚暗地来请公主前去相见世子那人,好像是叫阿藤花的。”
容淖闻言,留神看了一眼,还真是昨晚那个女奴。
凛冽北风把阿藤花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但依稀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您说要到猎场来看看清帝冬狩的排场,我们这也算看过了。再往里就该到狩猎的雪林了,箭雨|枪|弹无眼,误伤到您如何是好。这么冷的天,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哼——这也算看过了,你连围场的门都没让我踏进去。”老妪言辞激动,甚至想去拉扯围场外沿的黄帐布,被阿藤花一把按住。
老妪挣扎不脱,言语愈发愤愤,“什么担心我被误伤,说得好听。打量我不知道,布和他不就是怕我进去给他丢人,特地留下你这条狗来绊我的腿。不如我今日死在这里,正好称了他的意。”
老妪激愤不平,出其不意梗着脖子拿头重重顶向阿藤花的腹部,顺手又一个耳光甩到抱腹低吟的阿藤花脸上。
然后趁机抢夺下阿藤花腰间别着的小匕首,作势要血溅当场。
这番变故看得容淖与木槿一惊,木槿下意识阻止,“别——”
阿藤花闻声猛地转头,她的兜帽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所以能清楚看见她青白交加的脸色。
不知是被打疼的,还是被突然出现的容淖主仆吓的。
不等容淖二人走下坡来,阿藤花已勉强直起身,劈手夺回匕首,把那老妪双臂反剪,半抱半拖,迅速跑走。
木槿望望阿藤花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去觑容淖的脸色。
容淖神色如常,平静道,“想说什么?”
“呃——”木槿欲言又止,咬咬唇鼓足勇气开口,“您知道多罗特部世子叫什么名吗?”
“先前不知道,方才听说了。”容淖淡淡道,“布和。”
“……”木槿面色发僵,试探道,“这意思是,您猜到方才那位老夫人的身份了?”
容淖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布和的母亲,多罗特部哈敦。”
“她是世子母亲没错。”木槿支吾道,“但只能算多罗特部以前的哈敦,她被废了,就这两年的事。”
“被废?”容淖有些诧异,“她是多罗特部上任汗王的遗孀,世子的母亲,谁能废她?”
昨夜布和被逼着上台为皇帝献唱祝颂后,容淖听八公主念叨过两句多罗特部王族传承之事。
其实算不得多新鲜的故事。
多罗特部上一任汗王是布和世子的父亲,十几年前为抵抗准噶尔部入侵牺牲。
彼时世子布和年幼,他的王叔也就是现在的多罗特部老汗王,趁机笼络人心。
硬是把汗位传承由父死子继改成了兄终弟及,自己承袭了汗位。
好像是顾忌布和父亲旧部的影响与母族的权势,没敢把事做得太绝,布和的世子之位才得以保留。
按这个故事推论,布和母族必定是有些背景的,怎么可能任凭自家成为遗孀的女儿被废,如此荒唐折辱。
这就好比寻常人家的妹婿死了,舅哥们肯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婆家人抢夺家产后赶出家门。
木槿没有被容淖问住,口齿伶俐回道,“按人伦礼法来说多罗特部确实没人有资格废她,现任的老汗王还得称她一声长嫂,可蒙古这地界没那么多规矩可讲,虽没下过明旨,但应该算是不废而废吧。”
木槿顿了顿,故意卖关子,“这里面可就说来话长了。”
容淖轻瞥木槿一眼,没有追问到底是怎么个说来话长,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平静道出一句,“我不反感追名逐利,前提是脚踏实地。”
木槿一怔,面色胀红愣在原地,心生惊惧。
昨夜里八公主讲多罗特部这些乱事时,她在旁支着耳朵偷听了大半,不难琢磨出皇帝今次带着身娇体弱的六公主北上和谈,意在和亲多罗特部世子,巩固关系。
明眼人都知道这多罗特部内里一团乱,布和世子不得势。本着讨好主子的心思,她特地连夜私下找人打听了一番布和世子的事,就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显得她得力。
所以方才在见过阿藤花主仆后,她才会故意挑起话头。
未料竟被六公主一眼看穿了心思。
直到容淖走出几步后,木槿才垂着脑袋追上去,见容淖并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她犹豫片刻,老老实实继续方才的话题,不敢再往外溢小心思。
“方才那位从前被称为敖登哈敦,出自漠北三大部之一的札萨克图王族,现任的札萨克图汗王正是她的嫡亲兄长。”
木槿细细道来,“上任多罗特部汗王战死沙场时,她曾被准噶尔部掳走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独身逃回来的。这本是件好事,可她回来时怀有身孕。她坚称腹中孩儿是夫婿的遗腹子要生下来,阖部上下无人信她清白,已快足月的孩子不知怎么就没了。听说当时札萨克图汗因为此事,亲自带兵来了多罗特部找多罗特汗讨要说法。”
容淖挑眉,“听起来,他们兄妹两关系很不错。”
算算时间,十几年前敖登哈敦流产那会儿,漠北一系才经历过准噶尔重创不久,元气大伤。札萨克图部作为引来准噶尔部侵犯漠北的导火索,情形更是惨烈。
饶是如此,札萨克图汗还肯为了妹妹领兵出头。
这样想来,敖登哈敦拥有强力后盾却莫名被废一事就更显得古怪。
多罗特汗王不容先王势力人尽皆知,他既有顶住各方压力废掉敖登哈敦的本事,何不直接把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拉下马,帮自己的亲儿子抢到继承权。
届时围绕布和身边的势力树倒猢狲散,岂不一劳永逸。
容淖是真的想不通多罗特汗王为何出这昏招,明知道只要布和还是世子一日,就多一分登上汗位的可能。
若布和有朝一日继位,肯定会恢复敖登哈敦的身份地位,那他废哈敦这事纯属瞎费功夫。
容淖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像是看了本断册的书,可惜更深的故事木槿也不甚清楚。
就一个晚上,她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听来这些消息已是不易,毕竟属于王族秘辛。
主仆两闲话间,派回去取斗篷的小太监已经小跑找来了。
容淖换好,差不多已到了皇帝行猎返回的时辰,围猎场内鼓乐交响。
女眷们自觉聚在看城底下,迎接尽兴而归的皇帝。
只见皇帝身后随扈个个马上悬着猎物,除了数量颇丰的野兔、飞禽、獐子、麋鹿等,竟然还有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野猪。
众人见状,自然又是好一番吹捧。
有经验的猎手都知道,捕猎野猪比猎熊更危险。
因为这种畜生不仅皮糙肉厚,速度极快有锋利的獠牙,而且头脑敏捷,会把攻击对象圈起来,绕后攻击。
皇帝这辈子什么漂亮话没听过,一头野猪而已,不至于喜形于色,他胳膊架着只神俊海东青,不过是登上看城的脚步略轻快些。
皇帝在看城站定,随意扬走海东青,然后大手一挥,起鼓乐示意下面跃跃欲试的皇子王孙及大臣们出动围猎。
数百人马与鹰犬疾驰入雪林,皆视猎场为战场,奋勇争先,搏兽射禽。
旌旗猎猎,战马踏踏,声震长空。
皇帝则坐在看城观围,一是观察皇族子弟是否弓马娴熟;二则趁机考核官兵,检阅军容。
容淖被召上看城小坐了片刻,握着银嵌珐琅三节千里眼,应付事儿的随便瞧了两眼满蒙健儿勃发英姿。
她对围猎完全不感兴趣,干脆取了根插瓶的孔雀翎去逗皇帝的三年龙海东青。
海东青束翅立在鹰架上,高傲瞥她一眼,转过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容淖不死心,围着海东青打转,故意拨弄海东青的铃铛,发出铃铃铃的脆响,惹得海东青不耐烦地对她拍翅警告,若非爪上被脚绊子锁着,怕是早飞走了。
皇帝瞧见她少有的孩子气举动,面上荡出笑纹,“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把今年的鹰贡送来了,阿玛正打算明日哨鹿之后,把它们分赏给表现最佳的勇士们,你既喜欢,不如先去挑一只,不过听下面人禀告说今年的海东青品相一般。”
“多谢阿玛赏赐,还是不必了。”容淖莞尔道,“我若真养海东青,雪爪怕是得死。”
雪爪那只胖猫脾气太差,整日招狗殴鸟的,夏天那会儿不知它怎么招惹宫里那群乌鸦了,这都进隆冬了,那群记仇的鸟还在到处蹲它,逮着机会就叼它毛。
海东青战斗力可比乌鸦强多了,捕猎野鸡狐狸都不在话下,就算雪爪有九条命估计也不够死。
“行。”皇帝并不勉强,正好有大臣要找皇帝禀事,容淖顺势退下。
-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用过晌午小食不久,车驾开始返回御营。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日结束。
容淖没骨头似的瘫在舆车内,捂着在看城上被冻僵的手,想起接下来还要参加篝火夜宴,疲惫地叹了口气。
按照惯例,皇帝会将当日所获猎物赏赐群臣,然后在草原上点起千百堆篝火,割生炙熟,推杯换盏。
趁着篝火夜宴尚未开始前,众人都回去换掉一身正式的朝服冠冕,着了轻便保暖衣物前去赴宴。
八公主在女宾饮宴帐篷前与容淖碰个正着,一见容淖的打扮,她立时绷不住笑出声。
“六姐,你这是戴了三个帽子?或是四个?我看看,有软巾、昭君套、观音兜、斗篷?”八公主一脸好奇,“怎么塞进去的?”
容淖哈出一口白气,不以为意回道,“夜间太冷了。”
另一道含笑的嗓音插进来,“六妹身子骨弱,是该多穿些,这北地的风最冻骨头。”
容淖扭头,看见一个身怀六甲的憔悴妇人朝她们慢慢走来,怔了怔,行礼问好,“四姐。”
是和亲到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公主。
听说她在偕夫婿赶往御营朝见君父的路上,突发腹疼,为保胎儿,耽搁了行程,只能交代额驸土谢图汗先行赶至御营迎接御驾并替自己请罪。
容淖以为她再怎么也得多在路上修养三五天,未曾想来得这样快。
四公主颔首,扶着肚子玩笑道,“难六妹还认得出我,现在我揽镜自照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方才去到金顶帐请安,皇玛嬷硬是瞧了我好半天才敢认。”
“当然认得出了,普天之下,谁能有四姐这份风姿。”八公主嘴甜抢答。
其实八公主说得不错,四公主确实风姿不凡,哪怕因为产期将近体貌浮肿,仍透出几分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的俏丽风情。
容淖与四公主不熟,识趣地给四公主让了位置,让她与八公主同坐一席。
四公主的母亲贵人郭络罗氏与翊坤宫宜妃是血亲姐妹,所以四公主算是姐妹两共同抚养长大的。
八公主丧母后由宜妃抚养,如今住在翊坤宫,最是清楚宜妃姐妹两的日常境况。
这次北巡宜妃姐妹没能伴驾,四公主与知悉自己母亲与姨母情况的八公主说说话,或可聊表安慰。
容淖去了下首那张案几,耳边伴着八公主叽叽喳喳关切四公主的声音,百无聊奈,随手用小铜火著儿拨手炉内的灰。
直到有个御前的跑腿太监来传她去金顶帐。
“何事?”容淖问道,这时候金顶帐里除了皇帝、太后、皇子王孙与几位高品阶妃嫔,肯定坐满了位高权重的蒙古各部王公及其亲眷,皇帝应忙着笼络各部,无缘无故召她前去作甚。
小太监倒也干脆,直接和容淖交了底,“是札萨克图汗嫡女哈斯格格想见公主。”
札萨克图部的人。
容淖很确定自己不认识。
她面带不解起身,未料边上的四公主也同时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唇角抿出好看的笑纹,“额驸前些日子摔下马伤口未愈,我正好想去金顶帐交代他少饮酒,就和六妹结个伴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