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八公主还欲追问,四公主连忙转移话题,笑眯眯冲容淖道,“六妹可想看谁上场?正好噶尔臧因伤下场了,得挑个人补上。你四姐夫现在场上,可以让他替你使使力。”
容淖:……
她算是明白四公主为何挺着个大肚子也一定要赶来看这场冰上蹴球了。
因为这场冰上蹴球分明是皇帝借考校为名,行惩处之实。
被惩处的对象正是那些身份特殊,平日不便施以棍棒责罚的小辈。
譬如以荒唐闻名宗室的三额驸噶尔臧。
据传当年他因当年赴京迎娶三公主时,不甚坠马受伤,又因酷爱关内美酒导致伤情反复。御医告诫再三让其勿要沾酒,正常人定会就此戒酒养伤,噶尔臧却视医家之言为荒诞,笃信自己久伤不愈乃是入关一趟被不祥之气缠绕。
后来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神鬼道道,称其为‘转运珠’。
所谓‘转运珠’,是指通过与有孕女子激烈|交|合,把霉运传到胎儿身上,待胎儿没了,他的霉运自然也没了。
三公主初嫁,便碰上他搞‘转运珠’这一出,吓得高烧惊厥,险些没命。从此新婚夫妻成陌路,相敬如冰。
这仅是噶尔臧数不清的荒唐事其中之一。
这些年里,理藩院不时有状告噶尔臧的折子递到御前,皇帝斥责数次,收效甚微,估计厌憎至极。
偏生碍于三公主及噶尔臧蒙古王公的身份,不能严惩。
皇帝总憋火也不是事,得找个地方出出气。
于是搞出这么个促狭比试。
专打不肖子孙。
锣鼓响,四支队伍再次上场,乌泱泱一群健硕儿郎踩履驰逐,容淖照旧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们迅猛追逐的凶戾与拳拳到肉的蛮横。
有几个瞬间,她隔着偌大冰场,都仿佛听见了皮肉与筋骨碰撞的闷响。
第二场结束。
又有几个以飞扬跋扈闻名宗室的浪荡儿连滚带爬下场,四公主的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也揉着胳膊上来看棚寻四公主。
容淖与八公主冲这位姐夫见礼过后,识趣地避进看棚里间,让他们夫妻两说话。
四公主迫不及待追问四额驸,“谁把你打下场了?”
四额驸苦笑,圆盘脸显得格外憨厚,“挨了太子一肘,打到了麻筋。”
“太子打你做甚。”四公主柳眉拧起。
四额驸连忙安抚她,“误伤,是误伤!”
四公主的神色缓和不少,轻声斥道,“你也是,明知场上打的是乱拳,还到处乱窜,你不受伤谁受伤。”
四额驸扯着四公主的衣袖低声下气哄人,接着又有些委屈地含糊抱怨起来,“我已是听你的话,尽量避着人了。是太子他跟饮了鹿血似的,提着拳头见人便打。莫说是我,连久病未愈的四阿哥都挨了他好几拳,人只是上去凑个人头,结果被太子揍得两只肿眼像□□,找谁说理去。”
看棚里外间只扯了一层厚幔布阻隔视线,并不隔音。
容淖把四额驸的低声抱怨听清了七七八八,心底暗自计较,太子的耐心估计快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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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冬雪有种密匝匝的劲韧,路边枯干的枝条被妆点成茸茸的玉树琼枝。
容淖昨夜临睡前假想太子会如何对自己动手,许是因为预感到了这柄悬在头顶的刀即将落下,她心底踏实了,难得睡了个好觉。
今日起来精神不错,心情也极好,连带着看帐篷檐下的冰条子都觉得格外顺眼,像错落排列的小小剑阵。
被皇帝一道口谕召去御帐伴驾时,容淖眼角依旧带着罕见的明媚飞扬。
暖融融的帐内,皇帝一身家常袍服,见状忍不住搁下玉管笔打趣,“看来我们六公主对塞外之行颇为满意啊。”
容淖挤开梁九功,凑到皇帝身边替他磨墨,勾着眼角道,“昨日傍晚女儿同四姐她们一道去看了冰上蹴球,很是精彩。”
她说话时,眼底似有一团温暖的火焰,照亮其中的孺慕与愉悦,原本清绝冷艳的面庞亦被映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明耀感,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被这一记马屁拍得浑身舒畅,平日听多了那些辞藻华丽的奉承话,偶尔换做这般朴实无华的崇拜别有一番滋味。
虽然容淖没出口半个溢美之词,但皇帝自信十分了解这个女儿的性情——我行我素的刻薄话说多了,有时候难免言不由衷。
一句好话说得别别扭扭的。
分明心底是极欣喜他借机惩处荒唐小辈,给远嫁千里的女儿撑腰,觉得他是个好君父,能庇佑子女。否则今日何来这般松泛自然,神采飞扬。
皇帝半倚胡床,干脆放下手中待批注的书册,如普通长者那般与容淖闲话家常,“你三姐这次没来御营请安,说是自入冬起又病了一直没见好,阿玛打算回銮过喀喇沁部时去她府上看看。你们姐妹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你还得她什么模样吗?”
“三姐出嫁时我才几岁,记不太清了,之后她也没回京省过亲。”容淖很诚实地摇头,“不过,我记得一点三姐成亲那日的情形,殿内人太多了,我窝在嬷嬷怀中从缝隙里瞧热闹,看见三姐一身嫁衣端坐,大红盖头下角缀的辟水珠一直晃啊晃。幼时不知事,现在想想,三姐大抵是在哭。”
皇帝似真被容淖带进了情绪里,长叹一声,瞧着倒真有几分慈父愁肠。
容淖看着叹息的皇帝,心中却很平静,毕竟是她先看出皇帝今日乐意说什么话题,主动递梯子让皇帝有机会一展满腔慈爱的。
“女子嫁人哪有不哭的,到底何处都不如闺中舒坦。但总不能一直把你们留在宫中做老姑娘,岂非留来留去留成仇。朕只能尽量让你们年纪大些再和亲远嫁,想着痴长几岁,应该更周全聪明些,嫁到关外定能活得更好。谁知你三姐是个不争气的,立不起来,阿玛只能在看得见的时候多看顾她几分。”皇帝话说到最后,颇为唏嘘,“终归靠人不如靠己。”
容淖对皇帝前面那番唱念做打无动于衷,自古能把帝王当好的都是人尖子,文治武功或许不那么出类拔萃,做戏拿捏臣公绝对是一把好手。
皇帝说出那些煽情话时,可能他自己都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情或假意。
听听便算了,要是容淖若就此把他视做亲亲慈父那是真傻。
皇帝只会是帝王,不会是任何人的好父亲。
父女两又说了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从茶水说到药经,又谈起皇帝新得的孝敬里有几件很不错的收藏。
一直到正午将近,梁九功笑眯眯来请示皇帝午点摆在哪里。
本朝是一早一晚两餐制,但中间会有早点、午点、宵夜等,加起来六七顿。
午点虽不如正餐排场大,但御膳必不可能随便敷衍。
皇帝留容淖一起用膳,并吩咐人把午点摆去御帐后边的观雪亭里,听说那处有移栽过来的几株遒劲老梅。
然后指着不远处那顶大帐对容淖道,“你二哥如今全权负责主持朝廷与多罗特部和谈,听底下人说不甚顺利,他这几天没少着急上火,几乎不眠不休把大臣拘去议事。你去打个岔,让他先来用膳。政务紧要,身子更紧要。”
容淖应是,梁九功亲自撑伞送她过去。
门口的带刀侍卫远远瞧见容淖一行,距离十步开外便要上前拦人,看清为她撑伞之人乃首领太监梁九功后,立刻躬身改口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进去为公主通传。”
容淖轻轻摆手阻止,“我是来请太子殿下过去用膳的,里面正事要紧,我多候片刻也无妨。”
侍卫一脸犹豫,还是梁九功给了他两眼,他才讪讪站回原位。
容淖站去议事大帐外,伴着塞外飘飘风雪,能清晰听见帐内拍桌子争执的动静。
“荒唐!先前简亲王在时,多罗特部提出修改正约,让朝廷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如今更是得寸进尺,甚至还要让他多罗特部的人亲自入关至京城百里外接亲。”
“和谈和谈,为和而谈。为民生太平和,为祖宗基业谈。诸公在朝为官多年,世事洞明,当真看不出多罗特汗提出修改正约,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这一条实乃包藏祸心吗?此举不但堕了我朝颜面,枉顾伦理纲常,更是遗后患无穷。”
“至于他多罗特部的人谋算入关迎亲,那更是虎狼之心昭然。西汉时期,匈奴惯常以为和亲公主‘迎亲’的名义,派遣小股骑兵畅通无阻深入中原腹地百里,一路烧杀抢掠,至无数小民破家失亲,十室九空,苦不堪言。我观多罗特部的蛮横做派,若让他们入关,凶残可比当年匈奴。”
“太子殿下为尽快促成和谈向万岁爷邀功,竟肯丧权辱国至此,这般和谈,拿下多罗特部又有什么意思?”
“那大人短视了。”一道嘶哑老迈的嗓音厉声驳斥道,“太子殿下此举并非为揽功于身操之过急,实乃仿效万岁爷,高瞻远瞩。”
“昔年漠北败于兵祸时,人人皆知其内附大清之心不纯,唯万岁爷目光深远,力排众议,以礼纳之,并收养策棱兄弟于宫廷。如今十几载过去,漠北虽有另起炉灶之势,我大清亦可用宗主国之姿恩威并施,分化制约。如此潜移默化之下,或许再过十年,漠北便可平。万岁爷能不战而收拢漠北一系,所思所虑,不过徐徐图之四字。”
“对待多罗特部问题亦是如此,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拿下他们。逐本舍末,和谈退让,有些牺牲在所难免。”
那大人未被对方描述的大好将来迷惑,条理分明争道,“恩怕先益后损,威怕先松后紧。漠北能徐徐图之是因它之前被噶尔丹打趴了,成了没牙的老虎,大清有充足时机压制它不许长出獠牙。多罗特部却是兵强马壮,若朝廷用对待漠北的方式去炮制它,恐会物极必反。”
依旧是那道嘶哑老迈的嗓音代表太子打擂台,太子爷不屑屈尊绛贵跟人打嘴仗。
“智者千虑还总有一失呐,那大人亦无一计定乾坤的本事。所以太子殿下审时度势,选择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再则,那大人目光实在短浅,看表不及里。和亲公主被收继婚确实于人伦不和,可也并非于我朝全无益处。”
“塞外荒蛮之地,男人搏命拼杀所求不过权势与女人。而这二者,和亲公主兼而有之,会有无数觊觎者为了得到公主及其背后的朝廷势力前赴后继,多罗特部永远不会平静。权利更迭总是伴着血腥,而一个部族的血是有限的。等他们血流干那日,我大清坐收渔利岂不正好,此乃阳谋。”
“荒唐荒唐!”那大人怒不可遏,再度拍桌,“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违背人伦纲常把弱女子架于火上,引来虎狼火中取粟。如此阴毒行径竟忝称阳谋,他日史书工笔,如何敢见后人。”
还是那哑嗓子不疾不徐回辩,“公主受天下人供养,岂可辜负天下人。如此兵不血刃便能收服多罗特部,免去刀兵灾祸,岂非大善。”
容淖在侍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大大方方把帐内争执听去七七|八八,她侧头悄声询问梁九功,“同那大人争执的哑嗓子可是礼部和大人?”
梁九功颔首,“公主好记性。”
容淖轻嗤,哪里是她好记性,实在是这位和大人有种不知死活的精明,令人难忘。
几年前,这位和大人刚升官到礼部时,便递了折子给皇帝,称自己这个官位若遇宫中庆典妻子需随同入宫当差,但他妻子瘫痪多年不良于行。因此,他呈请休掉无错无过的诰命发妻,另迎新人,以便入宫当差。
本朝刚入关时曾仿效前朝设有女官掌后宫六局一司,后来不知为何废除。宫中若有典礼庆事,多以宗室妇人与礼部官员之妻充作女官。
分明是这位和大人早有贰心,想借着升官为由头名正言顺抛弃糟糠之妻,还冠冕堂皇扯个为皇家当差为由头。
皇帝当时都给气笑了,当做一桩笑谈讲给容淖听。
容淖因此对这位礼部和大人印象深刻。
今日愈加觉得这位和大人她应是永生不会忘。
在侍卫们惊诧的目光中,容淖‘唰——’地掀开帐帘,裹着风雪信步而入。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她的突兀出现而凝滞。
容淖却似毫无察觉,自顾冲上首的太子行礼,“阿玛让我来请兄长过去用膳。”
太子耷拉眉眼,对她的贸然闯入极为不满,偏她是带着口谕来的,只得僵着脸道,“让侍卫过来传话便是,何必你亲自跑这一趟。”
“幸好我来了,否则哪能知晓和大人对我等小小公主有这般大的期望。”容淖似笑非笑望向礼部和大人。
瘦巴巴的老头子,须发皆是灰白,如经霜的枯树。他并不避讳容淖的打量,昂然立于帐中,确实颇有种‘讲道理我来,送死你去’的文官风骨。
和大人听出容淖的阴阳怪气,板着脸拱手回道,“老夫不过是从大局出发,为天下人请命,公主若有怨恨,老夫愿意担着。”
“和大人误会了。虽然我觉得你愚蠢自大又恶毒,自以为舍的是一个嫁去多罗特和亲公主,实际上是陷所有和亲公主于危难,若各部有样学样,以为夺得公主便能得到朝廷支持,引得蒙古震荡,边境不稳,有伤祖宗基业之嫌,但不影响我钦佩大人您的取舍大义。”
容淖直接从就近的桌案上取了份纸笔,“所以我决定,他日我和亲塞外,设立公主府护卫长史时,要点和大人家的儿孙随侍。来,和大人,烦劳你写下儿孙名号,免得我忘记了。哦,嫡长子一房不用写,让他留在家中为你支应门庭,顺便照顾瘫痪的夫人。”
话音落,议事大帐内落针可闻。
连太子都没反应过来容淖会来这一出,和大人望着递到眼前的纸笔,一口气没上来,憋得面红耳赤,怒道,“公主,你怎可如此戏弄臣下!”
“这如何叫戏弄?”容淖沉下眉眼,“满洲子弟不得科举与汉民争利,和大人现在不过从三品,你家中子弟恩荫出仕多半也是些微末小官。我公主府的长史为四品,典仪六品。武职的头等侍卫与二等侍卫更是选于内管领、骁骑校、护卫校,个个出身武艺皆是不俗。如此品级顶戴,应不算辱没和大人吧?本公主特地提拔,和大人可莫要不识抬举。”
和大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干瘪老脸上皮肉抽搐得直哆嗦,硬是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容淖轻哼一声,篾然的神色中有股属于天家贵女的傲慢,“为了大局,天家骨肉尚可分离,你家舍出几个儿郎又算什么,和大人何故如此作态?”
“和大人是满八旗老姓出身吧,八旗男丁每月躺在家中摘跳蚤都能最低得朝廷二两口粮银子,多的四两,甚至还有更高的。”容淖意有所指的睨和大人一眼,慢条斯理又道,“做不来社稷臣,便当天家奴。如此,也不辜负天下人供养你家一场,岂非大善?”
和大人听着这一句接一句耳熟的话语,只觉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