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各自为政,只要能驭马拼搏把羊叼到手里不被人抢走,并扔进不远处的毡里,便算获胜。
容淖捧着水囊饮水,示意陪她练习半晌的女教习也去一旁找地方休息,她今日练够了。
视线随意看向那群几十骑人马玩闹,他们三两结盟,夺羊追赶、阻挡掩护。间或听见雪风送来几声儿郎们飒爽的笑骂,嫌今儿这黑山羊轻飘飘水滋滋的,手感不对,一扔飞老高,不好抢夺。
叼羊用的羊会提前去掉头与蹄,扎紧食道,有的还会放在水中浸泡,或者往肚肠里灌水,这样比较坚韧,不易扯坏。
容淖漫无目的看着,直到在人群里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巴依尔单手驭马,似乎也正好注意到了容淖,他偏头挑衅一笑,遥遥冲容淖挥舞刚抢夺到手的黑羊,又似混不在意地往人群中狠力一砸,像在耀武扬威。
莫名其妙。
容淖顿觉扫兴,驱马离去。
走出数十步后,又倏地勒停,愕然回首往那群玩闹正酣的叼羊儿郎望去。
容淖目不转睛盯着那只被众人抛上抛下,肆意抢夺的‘黑羊’,想起临出门前木槿向她禀告说飞睇昨夜未归,以及方才那群儿郎埋怨今天的‘黑山羊’手感不对。
她有一丝不妙的预感,要去验证。
巴依尔不知何时退出争抢的人群,来到外围,扬颚与容淖遥遥相视,笑容戏谑又残忍。
容淖心头一沉,有些答案不言而喻。
“拿过来。”她压着眉眼,声线不高不低,但确信巴依尔听见了或是看清了她的口型。
巴依尔冲她邪邪一笑,忽地扯缰猛扎进人群,加入热火朝天的抢夺。他出身好,身手亦不算弱,没几下那只‘黑羊’便被他夺到手中。
“接着!”巴依尔高喊一声,健硕的胳膊猛力朝前一掷,然后飞快自马侧取弓搭箭。
羽箭当空横穿过那团失去头颅与四肢后面目模糊的死僵皮肉。
血水飞溅,劲风裹挟腥臊,一团黑影直冲容淖而来。
容淖鸡皮疙瘩爬遍周身,忆起昔日飞睇被她抓到怀里当暖炉的场景,胃部不受控制痉挛了一下,干呕出声。
就这么一个怔神的瞬间,身体已先快脑子一步对可能到来的危险做出本能反应。
她不通武艺,无从判断那支利箭是否会伤害到自己,却下意识侧身躲避。
下一刻,那支来势汹汹的利箭“咻”地一声,精准扎进距玉花骢前蹄不过寸许的雪地上。
一人一马几乎同时受惊。
玉花骢高嘶一声,猛地扬起前蹄,把因躲避动作侧着身子没坐稳的容淖甩下马背,然后撒腿狂奔。
天旋地转间,容淖被重重砸到地上,头脑嗡鸣,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喊疼。
意识发懵间,似有什么东西与雪地迅疾摩擦的‘嚓嚓’声,以及铁蹄踏在耳边的震颤。
容淖后知后觉,她的右脚被马镫的皮革束带绕上了。
她以面朝天的横斜姿势,正在被受惊发狂的玉花骢疾速拖行!
头上的两重厚帽早在摔下来时掉落了,只剩一只昭君套半耷在额上。
雪尘污泥糊了满脸,甚至有不少顺势灌进了领口。容淖却完全感觉不到积雪寒凉,硬生生惊出一背密汗,慌乱过后,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心神。
她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吼叫什么,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自己,但形势危急,她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因为洁白的雪地随时可能会露出狰狞面目,或许有块顽石,或许是根木棍,在这场没有目的地的疾速拖行中,那些平日不起眼的小东西随时可能化作致命武器,要了她的小命。
容淖试图自救。
她先把自由的左腿蜷起来,以免不慎被马蹄踩踏。
然后在不继续刺激玉花骢的前提下,试着顺力挣脱右脚。
几次三番,都失败了。
容淖不敢气馁,正欲再次尝试。
忽听有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遥遥传来,大吼,“收腿!”
紧接着,又是一支羽箭自斜面破风而来,寒光烁烁,一击射断马镫束带后攻势不减,径直插入十步开外。
电光火石间,容淖收回自己的右腿。
再以从未有过的灵巧,原地一滚。
下一刻,她原本落腿的地方被玉花骢后蹄沉沉踏过,疯狂奔远。
容淖紧绷的身心忽地松懈下来,直挺挺躺在苍茫雪地上,双目半阖。冬阳纯净如水,洗去纷扰恐惧,她的世界仿佛陷入无边寂静,只剩狂乱不止的心跳声。
直到耳边的大地再度传来铁蹄震颤。
容淖倏地睁开眼,有戒备划过!
侧头望去,两骑人马逆光冲来,一男一女,几乎同时抵达,翻身下马冲到她身边。
“你怎么样了?”哈斯一把抹掉容淖脸上乌七八糟的雪和泥,伸手便要扶她坐起来。
“疼。”容淖昏沉沉的,一开口几乎压不住体内翻滚的呕吐欲|望,她气息奄奄道,“全身都疼。”
“先别动她!”男子眼疾手快隔开哈斯的动作,声线是过度紧绷后的嘶哑,“你先替她检查一番,若有肋骨断裂,随意移动可能刺伤内脏。”
是方才提醒她‘收腿’那道男声,容淖迷迷糊糊终于把这声和人对上了。
策棱。
“哦哦,言之有理。”哈斯直接扒开容淖搅成一团堆在身侧的披风,仔细自她肩头往下探,合体的骑装被摁出一抹挺拔弧度。
策棱蹲跪在旁,不自在别开眼,目光紧锁在容淖面上,看她可有吃疼反应。
一手灵活解下大氅,小心罩在容淖身上,遮盖住哈斯动作间带出的难堪。
哈斯见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在男子面前检查容淖身体实属孟浪,至少该让策棱把头别过去。
不过,她以前怎从未发现这个以强横姿态杀回漠北的策棱竟是如此细心之人。
哈斯眼底划过一丝探究,手上动作依旧不停,片刻后,她利索道,“上身骨头无事,你会觉得疼大概是被拖行时伤了皮肉。来,我先扶你坐起来,别在雪里躺着。”
哈斯小心翼翼把人扶坐在自己怀中,容淖缓过片刻,那股天地倒悬勾出来的呕吐欲|望终于减轻不少,眉心皱褶平缓许多。
哈斯松了口气,对策棱道,“你来扶着她,我去检查她的腿。”
策棱接过那具摇摇欲坠的纤薄身躯,虚拢在怀中,给她支撑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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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策棱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容淖脖颈处露出来的肌肤遍布红肿淤痕,令人触目惊心。
应该是方才她被拖行时,披风系带勒的。
算她运气好,草原上多少经验老到的牧民坠马时都是直接摔断脖子。
不,其实算不得运气。
策棱是见过容淖出塞后的打扮的,毛茸茸圆滚滚,帽子戴上好几层,若不看脸,完全能戏谑一句憨态可掬。
今日侥幸有那些厚实衣物帽子在她坠马与被拖行时卸去冲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青年眼底戾气翻滚,在哈斯将碰到容淖腿的前一秒,再次出言阻止,“别碰,公主腿摔断了,你去叫人弄个暖轿来抬。”
容淖蔫蔫抬头,与策棱对视。
方才救她那支箭是策棱射的,那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双腿无事,不然也不可能与他配合默契,侥幸躲开玉花骢的踩踏。
他撒谎,究竟有何打算……
容淖眼睫轻眨,混混沌沌的脑袋一时没会意过来,却也没有选择拆穿,无声默认。
哈斯先是意外了一下策棱如何会知晓容淖断了腿,接着又蹙眉道,“为何不是你去?我是女子,方便留下来照看她。”
策棱面不改色道,“我比你懂跌打损伤,她再有不适我能应对。”
哈斯将信将疑起身,跑去找人。
容淖练习骑术的地方偏僻,她被惊马拖行时,周围除去玩叼羊那群人,便只有女教习与两名随行小宫人。
玩叼羊那群人都是巴依尔找来的,多半是多罗特部贵族或亲近多罗特部的蒙古王公。
他们亲眼目睹了巴依尔把朝廷的六公主捉弄坠马的经过,在六公主生死未明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往前凑,唯恐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至于女教习与那两名小宫人,事发时他们离得有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施救,只能惊动了一群人正往容淖这边赶来。
趁哈斯拖住闻讯赶来的人群,策棱快速理顺容淖身上的大氅,让原本只严实裹住容淖上身的大氅,遮住她的全身。
然后沉声问,“可有伤到胳膊和手?”不待容淖回答,他的大掌直接握上她的右手,从指到骨,寸寸划过,仔细检查了一番,却不带任何狎昵。
容淖抿唇任他动作,隐约明白了他的打算。
心中诧异非常。
这还是从前那个苦口婆心劝她规行矩步保平安的策棱吗?
莫非是她想岔了?
可是策棱用行动告诉容淖,她没想偏。
策棱背对赶来的人群,迅速自腰间解下一物摆弄几下,径直塞进容淖右手。
然后用大氅替她虚掩上,低声叮嘱,“燧发的,千万小心,别伤到你自己。”
指尖划过金属独有的冷硬触感。
容淖终于确定,这个待她处处周到细心的男人,有股一言不发的狠劲。
容淖忍不住抬头看。
这张俊脸她见过数次,却是头一遭升起了一丝窥探欲|望。
想知道这副皮囊之下,究竟是如何矛盾的一个人。
谨慎是他!疯狂的还是他!
策棱不是太懂容淖的眼神,猜测道,“害怕?那我来。”
说着,便要取走她手中的物什。
同时心中涌起懊恼,怎能因她平日表现得足够强势厉害,就忘了她也是个小姑娘。
在她刚经历过生死后,没商量一句便贸然替人做下这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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