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房门合上,再无其他声响。
李见素轻轻呼出一口气,可余光扫见身侧的男子时,那刚舒展几分的手又瞬间攥住。
然不等她开口,身侧的床榻一轻,李湛撩开喜帐站了起来。
他径直走到紫檀桌旁,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仰头饮下,搁下酒盏,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似是定住一般,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望向李见素。
他背光对喜烛而站,跳跃的火光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莫名觉得,此刻的李湛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是这一整日太过疲惫的缘故吗?
李见素试探性唤了一声,“世子?”
李湛没有回话,提起步子就朝她而来,那幽冷的声音也在面前响起,“你是怎么伺候太子的,便怎么伺候我。”
说罢,他站在她的面前,用那有着醒目刀疤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
而她也终是看清了李湛的神色。
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是她从未预料到的阴沉与冰冷。
第2章 第二章
夜阑正浓,婚房内本该旖旎缱绻,此刻却静谧无声。
床榻边李湛居高临下,用那沉冷的眼神审视着面前女子,似是在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然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他。
李见素性子本就内敛,尤其又在宫中待了六年,让她更加不易喜形于色,可即便如此,此时的她还是红了眉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垂眸不在看他,强用那强撑的平静语气道:“阿翁是在入宫第二年离世的,今上怜我年幼无依,又懂医术,便留我在东宫,负责太子日常餐食。”
但显然,李湛没有相信,他脸色更沉,再次将她下巴抬起几分,冷声质问:“这么说,太医署上百余人,竟皆不如你了?”
不知是心口忽然生出的那股窒闷所致,还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李见素用力合眼,整张脸也显得愈发苍白,她深匀几个呼吸,这才缓缓睁眼,再次朝李湛看去,“我以为,世子应当了解。”
早在九年前,他便应当了解她的医术,也应当了解她的为人,却没曾想,他会与旁人一样,对她抱有这样的猜忌。
这句话出口时,李见素看似平静,但语气里隐含的失落,很难不让人觉察。
李湛似是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在此刻终于松开,他转过身,语气漠然地抛下一句:“人是会变的。”
说罢,他便提步朝屋角的梨花木架走去,那上面搁着一盆温水,还有早就备好的香胰子,他将手洗了两遍,每一遍都无比认真。
李见素静静等他洗完,待他拿着帕子转过身后,她才扶着床架缓缓起身,“我在东宫时,于太子从未有过伺候,只是日常的照料。”
“照料?”李湛忽地笑了,他一面擦拭着手上的水,一面回头看向李见素,“那究竟是何等的照料,能让太子送出如此厚礼?”
李见素神情茫然,显然还不知今晚在喜宴上发生了什么。
李湛又是一声冷笑,将帕子直接丢进竹篓,“东宫来人当着正堂所有宾客之面,传太子之意,赠予你唐阳公主,封邑五百户。”
“五……五百户?”李见素心口陡然一震。
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原本封邑仅一百户,若太子当真给了她五百户封邑,那岂不是比最受今上疼爱的万寿公主,还要多出三百户。
“不,这不能要的。”李见素终是面露急色,忍不住上前两步。
“为何?”李湛垂眸,目光凝在她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心处,冷冷道,“东宫说了,这是太子赠予胞妹的大婚贺礼,怎就收不得呢?”
胞妹,而非义妹?
李见素心头又是一震,“不,这不合乎规矩的……”
“这五百户分的是太子私产,只要他愿意,合乎规矩也合乎礼法。”李湛慢慢俯身,凑至她耳畔沉沉道,“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在做戏给我看?”
李见素并未觉得李湛是在说谎,可太子之前从未与她说过会送她封邑一事,此刻乍然听到,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朝后退开两步,试图去和李湛解释,“不,不是的,是、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李湛没将她放过,她退开一步,他便迎上一步,“因为疼惜你,因为舍不得你,因为害怕你委屈,所以特地用这五百户封邑来敲打我,让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对么?”
这六年中,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话早已免疫,可不知为何,听到曾经的那个少年这般说时,她心口窒闷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彻底抿唇不再言语,李湛口中的质问是假,可这五百户封邑却是真。
别说是李湛,便是她自己,也没法解释那当着众人面送来的五百户封邑。
这样的贺礼,实在贵重到无法让人理解,也无法令人置信。
李见素百口莫辩,整个后背都被李湛逼到抵在柜门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李见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酒气。
李见素闭眼别过脸去,还在用那强撑的克制,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平静,“世子,后日入宫面圣时,我定会与太子说清,今晚……便早些休息吧。”
李见素心中清楚,李湛今晚定是饮了不少酒,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五百封邑,实在难以和他说清。
李湛嗤笑一声,冷冷退开,睨向那满眼鲜红的床榻,“是我叫人进来扯了床褥,还是你自己来?”
李见素目光落在竹篓里那张绣着鸳鸯的帕子上,终是反应过来,李湛方才为何忽然去净手,以及他为何要扯掉被褥。
原来,他是在嫌恶她。
李见素僵在原地,过去几年中所有的流言蜚语,似乎都不如此刻让她心中难堪,她袖中的双手已不知在何时紧紧握住,她唇瓣微颤,许久后才低低出声,“我来。”
今年初秋的长安,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那夜风仿佛穿过门窗,直往人身骨里钻。
李见素蜷缩在贵妃榻上,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明明她一直以来都在期待与他的重逢,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与他说,她想问他这六年过得可好,问他那时为何要追出封地,问他手上的伤势如何……可最后,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正如李湛所说,人是会变的。
她也曾想到过,也许六年的时间,让他们再次见面时会少了年少时的亲近,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在他们大婚的这个夜晚,他会让她亲手撤掉那床鲜红的被褥,托着满身疲惫,独自睡在外间的贵妃榻上。
这一晚,李见素想了许多,她想到了阿翁,想到第一次见李湛,想到他们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想到他手上的那道疤……
李见素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再睁眼时,外间天色已经泛白,她脑袋发沉,后背也因昨日的疲惫而感到酸痛,靠在那里许久才缓缓撑坐起身。
屋外婢女听到响动,在门外轻唤一声,问她可否醒了。
李见素没有立即允她们入内,等她收拾好了贵妃榻,这才叫人进屋。
李湛早在半个时辰前便醒了,他没有出声,披着衣服去了耳房洗漱,之后便一直在书房等她。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的事,一面帮李见素盘发,一面眉眼藏笑压低声道:“世子出去时特地叮嘱我们,待公主醒来再进屋伺候,生怕你昨晚累着没有休息好。”
李见素像是没听见般,不仅没有回话,神情也未见半分娇色,反而那眉宇间似还多了丝愁云。
采苓觉得奇怪,但李见素从前便是这样的性子,很多事都憋在心里,很少会与她闲聊,采苓也没再说话,顺着李见素眸光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正在收拾床榻的白芨看。
白芨也是李见素从宫中带出的陪嫁,与采苓不同的是,她是由张贵妃亲自挑选出来的,张贵妃知道李见素性子过软,怕她在王府立不住,这才选了一个年级颇长,稳重又聪慧的给她。
采苓看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凑到李见素耳旁道:“昨晚的床榻是你自己换的?”
李见素低应一声,垂下眼。
采苓将声音压得更低,“见素,你又忘了吗,你现在公主,这些活你吩咐下来便是,不必你自己动手。”
“昨晚……”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
“府中的婢子公主若是不放心,以后这些事唤我和白芨便是。”采苓还以为她是因为羞赧,不愿别人碰那些沾了东西的被褥。
插完最后一根发簪,采苓又补上一句,“有些事,公主是需要习惯的。”便是再羞赧,也不该自己动手。
两人说话之际,白芨已带着那些换下的床铺退了出去。
茂王妃在李湛出生不久后,便染病过世,茂王未曾续弦,但也在去岭南后,纳了几房小妾,添了几位子嗣。
但据李见素所知,那时候茂王待李湛极好,从未亏待过他,给他请的师父也是和其他子嗣分开的,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李湛此次回京,将茂王妃的牌位也一并带回。
想到要去祠堂祭拜茂王妃,李见素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用了些粥饼,便去书房寻他。
书房门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眼前。
李见素以为会是传话的小厮,却没想一抬眼看到的人会是李湛。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湛蓝长衫,那俊美出尘的面容上,露出的温笑令人如沐春风。
身后的小婢女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颊慌忙垂眸,李见素却是一愣,待李湛跨出门槛来到她身侧,她才惊觉回神,下意识如昨晚一样垂眸朝后退开。
可谁知手臂忽然一紧,是李湛握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些。”李湛温润的嗓音,让他显得更加儒雅。
想起昨晚他嫌弃她的模样,李见素去理衣摆,不动声色抽开了手。
李湛未显不悦,却也没再说话,只与她并肩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身后婢女早就退到几米开外,两人若是此刻低语,不会传入她们耳中。
李见素紧了紧袖中的手,试探性低声开口:“昨晚……”
“姨母住在瑞和院,待一会儿祭拜完母亲,与我一道去看望她。”李湛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崔姨母是茂王妃的亲妹妹,据说二人模样十分相似,她夫婿三年前病逝,子女皆已成婚,如今在家中闲来无事,得知李湛被赐婚,便主动书信过去,说要来帮忙。
李湛便派人将她接来了长安,这一待便是半年,府中大小事宜皆是由她操办。
见李湛不愿去提昨晚的事,李见素只好不再开口,只点头应了一声。
待出了清和院,他又开始与她介绍起府中事宜,“瑞和院在府中西侧,东侧那边有一片湖……”
他声音朗润温和,一路上介绍起来也极具耐心,与昨晚那个冷言嘲讽的李湛完全不同,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
李见素不由在想,昨晚李湛是饮过酒的,再加上太子忽然送出的五百封邑,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她的苛责也许并非是出自真心。
这般想着,李见素又朝身侧看去。
许是这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李湛也朝她看来,两人相视时,他唇角带着淡淡的弧度,让人如沐春风。
李见素怔了一瞬,终也冲他轻轻弯了唇角。
从祠堂出来后,他们来到瑞和院。
刚一进院门,崔姨母便从屋中笑着迎了出来。
李湛忽然手臂一抬,再一次牵住了她的手。
李见素指节微颤,下意识又朝后缩,这一次他却将她握得更紧,用那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低道:“你想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李见素疑惑抬眼,正好对上李湛清冷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