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的傲气,让他对很少会正眼瞧谁,直到三月前,他生命垂危之时,看到面前那带着面纱的女子时,他忽然发觉,原来也有女子不会令人讨厌。
她心善仁慈,聪慧果决,平静又沉稳,他李湛头一次有了那种想要得到某位女子的冲动。
“我曾以为是人便会计较得失,可她却没有,反而一再拒了我的回报,你说……待我们相认那时,她会是何神色?”李湛眸中露出光亮,仿佛极其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许是你想得太多了,她本就是个连路边野狗腿瘸了,她都不怕被咬想要搭救的性子,我看那日只是凑巧,拿你的伤势练练医术罢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李湛也终是忍不住微沉了脸色,蹙眉看向李湛,“堂兄怎地将话说得如此难听,莫不是因为那日你我皆受伤,你躺在床上疼得要死要活,却无计可施时,我却能得公主全力救治,便心中生了怨恨?”
李湛没再说话,只轻嗤了一声,大步朝李见素一行人迎了过去,他手中那药瓶,被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
李湛望着他背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说这些话刺激李湛,他知道李湛是个受不得刺激的性子,他越是在外面受气,回去便越要拿李见素撒气,待有朝一日他得了她之后,再替她报仇便是。
李湛问王佑要来水囊,打开递给李见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见素小口抿着水,摆了摆手。
李湛也快走两步跟了上来,笑着问她,“阿嫂猜猜,我与堂兄谁赢了?”
李见素将喝完的水囊还给李湛,抬袖掩唇,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我不知道。”
李湛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阿嫂便猜一猜嘛。”
如今的李见素,已经知晓了李湛武艺极高之事,自然会觉得是他赢,可她也知道,李湛人前还在掩饰,便看向李湛。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李湛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而不语,转身朝着青山观走去。
身后李湛,再一次拉住了李见素的手,有些话就哽在喉中,可一想到李见素并不知当中缘由,最终只是长出了一口气。
长公主得了消息,出院来迎他们,看到李见素时,便亲昵上前拉住了她,眸光扫过这两位侄儿时,隐约透出了几不耐。
观中有片园子种着梅花,长公主叫人在园中煮茶,邀这几人赏花闲谈。
不一会儿,净玄道长闻讯也赶了过来,许久未与李见素见面,两人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所谈皆是有关净玄在山下义诊时,遇到的一些病例。
李湛在一旁听得认真,李湛却是在和长公主聊天,明明长公主一开始不待见他,后面两人说着说着,竟也时不时传来笑声,长公主还让净玄和李见素去一旁亭子里聊,怕扰了他们说病患的事。
李湛也跟着二人来到亭中,全程没有出声,一直静静听着,直到两人分析完几个病例的事情之后,喝茶休息时,李湛才似是无意间想起一事,询问净玄,“阿素时常在我面前提及道长,说道长极擅用药,不知道长听说过,有人因长期生食鱼脍,体内便会生出虫子?”
净玄点头道:“这是自然,我见过不少因为食那鱼脍而染了虫病之人。”
李湛看了眼不远处正和长公主说笑的李湛,神情自然地说道:“我在白渠的有位长史,因居于河边,时常食那生鱼,这几日总说身子骨痛,不知可是染了虫病?”
净玄道:“那极有可能,若是时常腹泻,且会发热寒颤,那便十之八九了。”
李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是当真有此症状,那可否用药,让虫子从体内排出?”
净玄也思忖道:“虫与虫不同,有的虫一碰到药,便会被人排出,有的还会适得其反,我曾见过一人,服了那驱虫之药,药物在体内作用,虫便四处逃窜,最终不知怎地躲入脑内,人便当即翻了白眼,不治而亡。”
“那该如何辨别呢?”李湛问道。
“这……”净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见她面露难色,李湛便也不再勉强,起身感谢道:“我也是今日忽地想起,便随口替他询问一二,实在感谢道长费心解惑了。”
净玄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跟着起身道:“未能帮上什么忙,不必言谢。”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见素,却忽然开口问道:“道长可否推荐几本关于此症的书籍?”
净玄愣了一下,回道:“我记得《金匮要略》中有所记载,可寻一本回去看看。”
李见素点头应谢,净玄午膳后还要去山下义诊,便与两人道别,走去一旁又与长公主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李湛和李见素坐在亭中,王佑与采苓在外面候着,她吃了一块梅花酥,掩唇细细嚼着,“需要我帮忙吗?”
她声音轻柔,语气淡淡,可那视线,却直直落在李湛的面容上。
李湛呷了口茶,平静道:“不必,只是位长史罢了,倒是你我,日后需警惕,莫要再生食鱼虾了。”
李见素眉心微蹙,继续低问:“寻常体虫不算难治,可用药加施针……”
李湛搁下茶盏,抬眼看她,“阿素,不必麻烦的。”
李见素儿时便问过阿翁,为何有些人明明自己病了,却来问诊时,说是有位友人托他来问。
阿翁那时就与她说过,不用拆穿,能这般开口之人,定是有难言之隐,他们为医者,只问病,不问人。
李见素在李湛开口问净玄时,便看出来了,所以最后她才故意问净玄,要看什么医书,她看过无数医书,怎会不知《金匮要略》,她那是在帮李湛问。
午膳是在观中用的素斋,用完膳后,几人略休息了片刻,便下山回城。
临分别前,李湛特地来到李湛面前道:“我与堂兄投机,今日未聊完的事,待我改日登门拜访,你我兄弟好好聊聊。”
“恭候。”李湛笑着应声。
李湛不怕被人知晓他去寻李湛,反正在众人眼中,他便是个如他爹一样的开心果,和谁都谈得来,也好交友,他来长安还不到一月,就结识了一众友人,各行各业,不论男女,不论年龄,几乎无人不喜他。
回城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李见素困乏地打了哈欠。
若李湛不在,采苓与她一起坐在车中,她若困乏,会与采苓靠在一处。
今日王佑与采苓皆在前面的小车中,车内只她与李湛,她强打起精神,时不时用力睁眼,让自己挺起腰背,可摇晃片刻,便又耷拉着脑袋。
几次之后,一旁的李湛终是忍不住,抬起手将那反复斗争的脑袋与脖颈,按在了自己肩头。
“嗯?”李见素迷迷瞪瞪掀开眼皮,正要往起坐,李湛另一只手,将她彻底环住了她。
“有我在,安心睡便是。”
李湛的声音很轻,很柔,他似乎顿了片刻,又在她耳旁低语起来,但困倦到极致的李见素,已经听不真切了,只觉得他的说话声与马车声一并的愈发遥远,到了最后,仿佛只剩下了他沉缓的呼吸声。
“阿翁,太子到底中了什么毒?”
“颇为复杂,待阿翁将毒彻底解了,在与你说。”
“阿翁啊,你怎么只教我治太子腿疾的行针,还未将他中毒的事情说予我听呢?”
“阿素乖啊,先将眼前要紧之事学会,那些太过复杂,往后阿翁在细细说予你听。”
“阿翁,都已经两年了,太子腿疾的行针法,我已经都学会了,可我现在都还不清楚,太子当初到底中了什么毒?”
“阿素,那毒……”
“阿翁放心,就算再复杂,我也会用心学,我肯定能学会的!”
“……”
“阿翁……你怎么哭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李见素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她再一次见到了阿翁。
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回放,从入宫当日,她问阿翁太子病情,到四年前最后一次谈及此事时,阿翁又哭着摇头,还是不肯与她说。
梦中几乎每一个场景,都是那样的清晰,连当时两人说话时的语气,还有神情细小的变化,都没有半分差错。
她望着垂眸哭泣的阿翁,拿出帕子帮他拭泪,阿翁却是忽地抬眼,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她道:“莫问,莫念,莫究……”
这是阿翁在临终前,与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让她不要追问死因,不要去思念她,也莫要自己去查究……
可阿翁是她最亲的人,她怎么可能做到?
“做不到也要逼自己做到!”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见素猛然回头,看到的竟是四年前的自己,她梳着双丫髻,脸庞是那般稚嫩,然那一双小手,却被献血染红。
少年时的见素就这样泪流满面地看着她,满脸都是痛哭的哀伤。
李见素当即从椅子上坐起,同样望着年少的自己,含泪摇头,“不……阿翁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当初只是一个孤女,无能为力,可我如今已是……”
“是公主吗?”少年的见素将她打断,“见素,你真以为你自己是公主了?你忘了吗,郑盘在宫里那般羞辱你,不照样没人护你,你这公主身份如何得来,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吗?”
“不,我没当自己是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见素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我如今已经长大,若我真的查出端倪,贵妃和太子会为我做主……”
“做主?”少年的见素朝她苦笑,“当初阿翁的死明明疑点重重,可太医署说什么便是什么,皇上与贵妃或是太子,他们是何等聪慧之人,可他们有一人提出质疑吗?你觉得……他们当真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阵轰鸣在心头炸开。
李见素禽在眸中的泪水,终是忍不住随着屋外雨滴,不住下落,在少年见素的脚下,赫然出现了阿翁的身影。
他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旁满是鲜红的血污。
“他们不管,我便也放弃吗?”李见素抬眼看着面前的自己,几乎是喊出来的,“那是阿翁啊,我怎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她已经懦弱了四年,难道要懦弱一辈子,带着阿翁的冤屈渡过一生吗?
那年少时的自己,朝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也对她激动地喊道:“这不是懦弱,这是自保!你忘了吗,阿翁说过,他只想你一生平安顺遂!”
“不要再想了,放下吧。”
“人各有命,道法自然。”
“这是他的定数……”
“阿素、阿素,醒一醒阿素……”
男子熟悉的声音忽然闯入,与年少时自己的劝阻声融合在了一起,李见素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她眉心紧蹙,缓缓睁眼。
看到李深的那一刻,她愣了一瞬,口中轻道:“阿湛阿兄?”
李深也是瞬间愣住,然很快,两人都回过神来。
李见素慌忙从他怀中起身,强忍住鼻中酸意,也没来及去拿手帕,别过脸去抬袖在脸上擦了几下,抹掉了泪水。
李深也轻咳一声,温声问道:“梦魇了?”
李见素闷闷地“嗯”了一声。
“梦到阿翁了?”李深又问。
李见素顿了一下,慢慢回头看向他,眸中露出几分谨慎,“我说梦话了?”
李深点头道:“说得含糊不清,只能看出你在哭着喊他。”
李见素暗暗松了口气,目光不由落到了李深身前那被泪水浸湿的衣衫,眼眸微垂,“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李深拿出帕子,递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