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和院这边,崔宝英等李湛彻底走远,才收起脸上慈笑,抬手就朝桌案拍去,责问赵妈妈道:“你不是说那白喜帕上肯定没有血吗,怎么阿湛说有呢?”
方才她单独留李湛说话,便是为了询问白喜帕的事。谁知李湛不仅说那白喜帕上有血,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她好生休息,以后这样的事不必费心思,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她多管闲事。
气得崔宝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赵妈妈赶忙上前倒茶,“夫人不知道,那叫白芨的婢子比方才屋里头这个还要凶……”
今晨天还未亮,赵妈妈就去了清和院,好不容易等到李见素醒来,那白芨却不允她进屋,说没有得到公主召见,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她只能在外面等。
“我见那白芨抱着被褥出来,上前说依照礼数,新妇的帕子是得交给长辈过目的,结果那婢子不仅不给我看,还把我好一通教训啊!”赵妈妈委屈叹气,眼尾的褶子里便挤出几滴泪来,“那婢子说什么公主的身份尊贵,帕子岂能随意给旁人看,要看也得是给婆母过目,说夫人这种身份……”
赵妈妈一面说,一面打量崔宝英脸色,见她脸颊再抽,便继续浇油,“老奴当时觉得,她们藏着掖着不敢叫咱们看,肯定是因为做贼心虚,可既然世子已经看过,确认无误的话……那便只一种可能,人家瞧不上咱们崔家人。”
“崔家人怎么了?”崔宝英终于听不下去了,又是一巴掌按在桌案上,“我清河崔氏如今再不济,也是百年望族,我是崔氏嫡女,是茂王妃亲妹,是他李湛的姨母,便是茂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
赵妈妈一把抹掉眼泪,义愤填膺道:“可不是吗!夫人才是真正尊贵的主,她倒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道士捡的野种,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崔宝英想到自己当着众人面,给李见素行礼的场景,气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赵妈妈看她不说话,便继续骂,“什么公主,说来说去她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婢子,若是开元年间,她这样出身的公主,那可是要送去突厥和亲的。”
听她一通叫骂,崔宝英多少心头能松快一些,她端起茶盏,“也就是她命好,不用去那边陲受苦,可这般不就苦了我湛儿……”
想到身为世子的李湛,只能娶一个平民公主,想到那最贵的王妃阿姊,因病早逝,想到她崔家一代百年望族,如今没落……
崔氏抚着心口,许久后长叹出声。
“唉……”
采苓看看李见素,又看看外间逐渐暗下的天色,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了,晌午自打从那瑞和院回来,李见素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话,比从前在东宫时还要沉默。
明明今晨一切顺利,在园子的时候,李见素对崔宝英也毫不在意,为何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采苓纳罕,却又知道若是直接问李见素,她多半是不会说的。
她又叹一声,搁下手中绣活,起身去落了窗子,来到李见素身侧又添一盏灯,语气随意般开了口:“公主这才刚进府,世子不说好好相陪,怎地跑出去一整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晌午李湛一回清和院,就带着长随出府办事,还说不必等他用膳,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李见素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她神情看似专注,却很久没有翻页,面对采苓的抱怨,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白芨端着银耳汤走进屋,采苓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心领神会,将汤放在桌案,来到李见素身侧,唤了好几声,李见素才恍然抬眼。
看到汤盅,她起身来到案旁坐下。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白芨在旁问道。
一碗银耳汤快要见底,李见素才想起她还没有回答。
“无事的。”她说完,似是怕她们不信,还特意抬头冲她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见她终是肯开口,白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忙又道:“明日入宫所备的礼单,公主可要过目?”
寻常人家成婚三日回门时,所备的回门礼会显得尤为重要,所赠之物的贵重与否,能够证明夫家待新妇的重视程度,然对于皇家,回门礼又能贵重到哪儿去,这就只是一个习俗,依照礼数备好东西便是,尤其今上勤俭,过分铺张反而不是好事。
可即便只是做样子,事关宫廷,还是让丢了魂的李见素,瞬间就回了神来,以她的谨慎,自是要过目。
礼单是崔宝英提前备好的,旁的不提,崔宝英的确做事稳妥,考虑得极为周到,李见素看了两遍,未发现任何纰漏。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若再过一个时辰,宵禁的更鼓便要敲响。
采苓又是没忍住,抱怨起来,“唉,怎么这个时辰了,世子还没有回来?”
白芨没在屋里时,李见素听到采苓抱怨,也未曾理会,可如今白芨就在跟前,想到她是张贵妃给的人,明日要跟着一道入宫。
李见素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记得今上封他为折冲都尉,想必是当真在忙。”
“世子今晨不是说过,一月后才上值?”采苓不能理解,这个节骨眼他有什么可忙的。
李见素搁下礼单,朝她弯唇,“他有二十年未曾回京,应是想在上值前,好生熟悉一番。”
采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道:“不对啊,世子不是白渠的都尉吗?”
李见素耐心道:“白渠听起来距离长安颇远,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内重外轻,若长安出现紧急之事,整个关中道的折冲府,必要匹马当先。”
采苓不知这些,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虽然是近身婢女,却只负责内殿的日常起居,只有李见素才能一直跟在太子身侧,便是去书房也由她陪着。
见她情绪似有好转,采苓笑着夸赞道:“公主就是懂得多,我对朝堂之事,半分都不了解。”
李见素莞尔一笑,“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之前她以为同李湛赐婚后,自己会嫁去岭南,是后来才知,原来今上早已下令要李湛回京。
至于内中缘由,太子未曾提及,她便也没有开口询问,只觉出当中颇为异样,后来得知李湛被封为折冲都尉,才特意翻书去了解。
两人说话之际,李湛带着长随回了王府。
李见素好不容易生出的笑意,在到这个消息时,瞬间变得木然。
李湛回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他没有回主屋,而是直接去了书房,等李见素这边彻底洗漱过后,他才珊珊来迟。
右侧耳房为净室,李湛也是洗漱后过来的。
他没着外衫,只穿了一件月色里衣,进屋时头发还未彻底干透,颊边的发丝带着几分潮意。
随着采苓退出屋门,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他脸上的温润也随之被冷漠取代。
李见素一整日沉默不语,便是在为此刻做准备,不管李湛从何处听得谣言,如今他们已经成亲,他可以忘记从前的一切,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待她不善,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是因为那些谣言。
旁人李见素不必解释,面对李湛,她必须开口。
“世子,可以与我坐下谈谈吗?”李见素松开握紧的双拳,故作轻松地提壶替他倒了一杯水。
李湛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就坐,而是一面叠着衣袖,一面斜睨着她。
李见素正要再次开口,李湛却忽然道:“可是忘了?”
李见素疑惑抬眼,对上李湛清冷的眸光,她还是下意识就攥紧了手。
“我在园子里说得话,忘了?”李湛眉梢微挑,继续道,“你于我而言……”
李见素深深吸气,垂眸打断了他的话,“五百户封邑,明日我会还于太子,那些流言蜚语,皆为不实,至于所赐府邸为何在永昌坊,我尚不清楚,但明日我可当今上面,询问缘由。”
一番话说完,李见素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而手心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屋内陷入沉默,片刻后,李湛踱至桌旁,终是肯坐于她面前,可一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拿今上压我?李见素啊……宫中六年,你的确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李见素睫羽轻颤,不可置信地起眼,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男子。
他当真是那个曾经知道她无父无母时,一手持着树枝,一手拉住她的手腕,斩钉截铁说要保护她的少年吗?
李见素再一次问自己。
“委屈了?”李湛移开视线,重新拿起一个杯盏,给自己倒水,“你若觉得委屈,明日大可去与今上说,与贵妃说,与太子说,说我李湛苛待唐阳公主。”
李见素咬唇不语,只继续盯着他看。
她越不回应,李湛脸色越沉,那递到唇边的杯盏,最后被他重重压在案上。
琉璃盏本就易碎,瞬间就分成几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
李见素终是收回目光,看向李湛的手,入目最显眼的依旧是那道疤痕,还有掌下逐渐渗出的血色。
许是出于医者本能,又许是那道疤让她不忍,李见素立即起身去柜中取药箱。
李湛望着那着急地身影,蹙眉问道:“如此心善又隐忍的女子,张贵妃到底为何不留你在身侧,而是将你送出宫来?”
李见素正在翻找药瓶的动作一顿,但很快便又恢复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个玉瓶,来到李湛身侧,望着那道疤,她轻声说:“贵妃的确待我极好,所以在她说要为我赐婚的时候,会让太子寻来画像给我看。”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不是圣上指婚,也不是张贵妃的意思,更与太子无关,而是她李见素亲自选的。
是她选了他。
这一次,顿住的人是李湛,然而在李见素碰到他的手,想要查验伤势时,他倏然回神,迅速将手移开。
李见素无奈道:“即便是婢子,也该帮世子上药的,不是么?”
李湛没有说话,沉着脸起身,走向屋角,那里常备着一盆清水。
“洗过后还是要上药的,掌心的伤口难愈合,世子身为都尉,是要领兵的。”望着那颀长背影,李见素再次劝道。
“都尉?”昏暗的屋角传来一声嗤笑,“从开宝年间起,折冲府便形同虚设,所谓都尉,不过虚职。”
洗完手,李湛转过身来,一面擦拭着右手掌中还在渗血的伤口,一面弯唇,用那戏谑的语气道:“这只手连笔杆都握不稳,还妄想领兵?”
“嗤——”昏暗中他掀起眼皮,望向早已怔住的李见素,“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茂王世子六年前便已是废人一个。”
第5章 第五章
半年前李见素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嫁去岭南,然很快她便从太子口中得知,原来不久前圣上便已下了调令,李湛即将回京任职。
李见素不懂朝政,只知折冲都尉一职为武官,手中握有兵马,且还在关中道,想来是因为圣上看重李湛,才会给他此等职位。
那时她以为他的光芒已经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以为他已经逐渐迈进了年少时期的愿景。
她为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时常想起两人曾说过的话。
“等我日后当了将军,就请你做我的军医,若我受伤,你来给我医治,若我战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等她收回手,他便挠头傻笑。
然此时此刻,他却告诉她,他没有得到圣上的认可,他不能再朝自己的梦想迈进,他与她年少时说过的那些话,永远也无法实现。
“不。”李见素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时竟带了哭腔,“不会的,你知道我阿翁最擅接骨愈筋,我得他亲传,可以帮你医治……”
“凭你?”李湛冷笑道,“长达六年的手筋断裂,手骨错位而长,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李见素唇瓣颤动,迟迟未曾再出声。
因为她知道李湛没有说错,骨位相错,兴许还能医治,但那筋脉……
李见素眸中禽泪,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我们可以先将骨位矫正,至于筋脉……”
“不必。”李湛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医治,而是想要告诉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提步朝她走来,待站到了她的面前,才用那冷嘲热讽的语气继续道:“你选错人了,我这般废物之身,如何配得上尊贵的唐阳公主?”
李见素没有看他,而是还在盯着那只手,低低问他,“你……你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