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在长安以北,而京中权贵也多居于北侧,便是皇帝下令不必避讳,要与百姓同乐,可真正到了除夕这日,但凡身戴官职者,也不敢在外大肆欢庆,合上府门如何,便不得而知。
而城南百姓居多,忙了整整一年,终于在今日与家人团聚,自是要上街好好热闹一番。
“我怎么瞧着今日城南比往年的人多?”一名坊卫巡逻时,看着满街道乌泱泱的人群,咋舌道。
他身旁另一坊卫,也累得捶着肩头,抱怨道:“可不是么,这人一多便容易生事,我这一个早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两人正在闲聊,那边便传来几人争执的声音,似是因为其中一人踩了另一人的脚,那人还拒不道歉,两人便扭打起来,却又不慎撞倒了旁人,到了最后,便成混战。
今日这种事极多,各处坊卫的人手明显不够,南衙那边连金吾卫都要招架不住,便又从皇城往城南调派人手。
这会儿倒是庆幸今日没有宫宴,不然宫中再一忙碌,人手定会更加紧张。
戌时三刻,长安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朱雀大街上,百姓齐聚,那足有三层楼阁之高的火树就在朱雀门外。
守城的侍卫看到那片攒动的人头,都不免感慨今年除夕怎会这般多人,然更多的还是期待观看即将绽放的火树。
延喜门外,停下来一辆马车。
守城侍卫上前询问,马车中递来一块令牌,侍卫看了一眼,连忙小跑到城门处,将令牌盛给一名禁军副率。
见是长公主的令牌,那副率大步朝马车走来。
按照皇城规矩,便是长公主回宫,也得例行检查,尤其此时已经天黑,长公主又未得宫中召见,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敢问长公主为何今晚忽然回宫?”那副率行完礼后,便开始寻问。
长公主道:“前些日子圣上染病,本宫便特地求净玄道长为圣上炼制仙丹,如今仙丹已经炼成,自然要立刻回宫献上。”
那副率朝侍卫招了招手,便有两人围着马车查验,他也撩开车帘,举着火把望着车中那三位身着道袍之人,单看那身材便知,皆是女子,可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盘问:“她们为何人?”
长公主道:“这是青山观的三位道长,今日与我一同入宫,便是要为圣上诵经祈福。”
“为何要在此刻入宫祈福?”那副率又问。
净玄道长开口道:“今日乃除夕之日,四季轮回,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三朝同天,若能为今上祈福夸过子时,来年自得天人相佑,福寿绵长。”
那副率听得云里雾里,拧着眉头似是还有顾虑。
长公主直接搁下车帘,用那颇具威仪的语气道:“圣上曾说,本宫想何时回宫,便何时回宫,你若不信,差人去问。”
这副率朝那两个侍卫看,侍卫摇头表示毫无异样,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朝后退开,挥手放行。
今晚乃除夕之夜,他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反正城门这边放行也算合乎情理,至于长公主能否见到圣上,还要看宫门那边的禁军可愿放行。
马车穿过延喜门的瞬间,朱雀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顿时火光漫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城内的侍卫们并无异样,只道是那火树燃放发出的光亮,然等了片刻,那火光丝毫未见,且愈发惹眼,将那皇城以南的天都照得通红。
很快,便有禁军跑来传讯。
“皇城戒严!皇城戒严!”
承天门外,神策军中尉拉住传话禁军询问缘由,才知是那火树倒塌,砸在了朱雀门上,顿时火光四溅,许多百姓还有那守城禁军皆因此而受伤。
城门起火,自然要先灭火,那朱雀大门因此打开,可就在这混乱之际,不知从何处涌来一批人,与那守城禁军开始厮杀。
那中尉听至此,一把将人松开,转身迈步走进承天门,立即下令严防死守,随后便派人前去大殿将此事禀报圣上。
长公主的马车来晚一步,停在承天门外,便是出示令牌,也无人开门。
那不远处的火光正在蔓延,喊杀声已然进入皇城。
在这边耗下去必然危险,长公主当机立断,朝驾车的道姑吩咐道:“既是不开,便去东宫!”
马车调转车头,又朝嘉福门驶去。
李濬今晚不知怎地,总觉得心绪不宁,他一早躺在榻上想要休息,却迟迟无法入睡,起身拿起一本游记,坐于灯下消磨时光。
忽地外间传来响动,赵内侍喘着粗气小跑入内。
“殿下,朱雀门出事了!”
赵内侍正与他说着,便又有侍者慌忙入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公主今晚入宫,说要为圣上祈福,却被拦在了太极宫外,如今又要进东宫,请殿下明示,可要放行?”
“皇姑母?”李濬对长公主也算了解,她向来不喜回宫,往年便是宫宴,也不会回来参加,今晚为何突然回宫,显然不同寻常,他蹙眉道,“可验了令牌?”
侍者将令牌呈上,“除长公主,还有四位道姑。”
李濬接过令牌,只看一眼便能确认无误,“去望台!”
很快,李濬便被推上望台,长公主与那四位道姑皆站在宫墙之下,便是此时天色已暗,李濬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道身影,“快开宫门!”
与此同时,安福门,景风门,乃至重玄门,皆已遭到暗袭,喊杀声已从皇城以南,扩散至各个方位。
甘露殿内,明黄色的床帐里传来一阵沙哑的低咳,“来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常侍俯身上前,“陛下。”
床帐里皇帝哑着声道:“朕怎么听得那外间似有吵闹声?”
马常侍道:“回陛下,许是今日除夕,各处都在欢庆。”
“咳咳……”皇帝感慨道,“好啊,百姓兴,天下兴,听到他们欢庆,朕才无愧于心。”
皇帝话音刚落,便听殿外传来王中尉的声音,“启禀陛下,皇城告急!”
“什么?”皇帝一声震怒,重重拍在那龙榻之上,还未开口,便是一阵急咳,那沙哑撕裂的咳嗽声,让外间的王中尉听见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朱雀门上,李深望着城外的火光,英朗的面容上终是露出了深藏已久的欲望。
他回过头,手臂一挥,斩下一名禁军头颅,扔进火海。
他一面望着太极宫的方向,一面舔舐着唇角飞溅而来的血迹,“关城门——”
随着他一声震吼,脚下的城门被重重合上。
今日南衙调派了不少人手去各个坊间巡逻,此时皇城内的禁军俨然不是李深率领的这批精锐的对手,且那些禁军当中,竟还有人叛变。
至子刚过,李深便攻至太极宫外。
他坐在马上,朝那宫墙上的神策军中尉喊道:“我等得了密讯,奉旨入宫救驾,尔等还不速速开门?”
“李深!”那中尉朝他啐了一口,“圣上好端端在宫中休息,何来救驾一词?”
两人喊话当中,一批人马从安福门的方向奔来,竟是那武宗三子李岐,他勒马停下,也朝上方喊道:“圣上遭北司宦臣软禁于甘露殿,我等今晚前来救驾,凡此刻听令者,日后皆暗救驾之功论赏!”
“尔等乱臣贼子,休要胡言乱语!”那中尉厉声喝道。
很快,又有一批人马杀来,那中尉看清领头之人时,当场愣住。
墙下的李峻眯眼望着这熟悉的宫墙,什么也没说,只那眸中泛着渗人的寒光。
甘露殿内,马常侍搁着床帐,对皇帝转述到武宗长子李峻也在今晚谋逆之人当中时,皇帝气得又是一掌拍在榻上,“朕念他年少,一直叫人好生将他照看,他倒是好啊,什么时候与李深勾在一处……咳咳……竟然也动了谋逆之心!”
他急咳两声后,沉沉道:“朕倒是要看看,朕这一众兄弟孙侄里,还有谁在盼着朕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快至寅时,太极宫外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中尉已然不再喊话,只冷冷望着墙下那片人影,寒冬腊月,那铠甲之内,早已被汗水浸湿。
半个时辰后,马常侍与皇帝禀报时,几乎快要站不稳,“陛下,他们开始硬攻了。”
皇帝半晌无声,最后只是问道:“若他们攻至殿内,你可会背叛朕?”
马常侍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叩首道:“奴婢誓死跟随陛下!”
皇帝长叹一声,唤他起身。
谁人都能猜出,这场所谓的救驾,便是明晃晃的宫变,长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如此杀戮,那皇城中的血腥味,令人闻着便心中生寒。
“圣上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本就该是那武宗之后来继位。”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此话的,很快宫内人心慌慌,几乎人人都知,此刻皇宫外正拼命攻入的人里,不止有那武宗的几位皇子,甚至还有李濬。
“就是那个棣王世子吗?”有位小宫女瞪大眼睛道。
另一宫女点头道:“就是他,你不是还说他模样英俊,强着要与他引路?”
那小宫女仿若天塌,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笑着在太后寿宴上送出亲手做的十道菜,言谈举止风趣幽默的世子李濬,竟然会这般凶残,带着那几位先帝子嗣攻城谋逆。
李濬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胜在精锐,比起宫中这些早就疏于实战的内侍而言,他的人异常凶狠,各个身姿魁梧,孔武有力,随着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宫门失手便只是时间问题。
火光终于照进太极宫,浓浓的血腥味在宫中弥漫开来。
四处都是尖叫与奔走声。
很快,宫内内侍便齐齐护在了甘露殿外。
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所幸,逆贼的兵马也所剩不多,还未能真正做到全然的压制,不过,与那攻入宫门一样,闯入殿中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皇城以北的禁苑外五十米开外之处,黑漆漆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在那摇晃的树影里,却有二百兵马隐入其中,蓄势待发。
此刻已到商议好的时间,李湛应当立即带兵穿过禁苑,趁着宫内大乱时,攻入玄武门,随后不必带兵入宫内,只需严守便可。
李濬如此计划的目的很明显,他知道李湛手中的兵难堪大用,能入已属不易,要他们守住此处,便是为了提防李岘与李峻的同时,也让众人意识到,手握重兵的茂王,站在他李濬这一边。
皇位只有一个,饶是今晚这场宫变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到了真正看见那龙椅时,这三人还是要分个高低,所谓平分天下,也只是互相利用时的一个说词罢了,谁信,谁才是真的傻。
显然,李濬不是傻子。
李峻与李岘皆是武宗之子,兄弟二人临时联手除掉李濬,才是合情合理,所以李濬必须暗中拉拢李湛,若当真到了最后关头,身处玄武门的李湛,会是他最后的退路。
眼看此时大局已定,皇位即将移主。
李峻与李岘两兄弟,不动声色分站李濬两侧,那正在与内侍殊死而站的兵士,也肉眼可见的消极下来,慢慢退后。
护在殿外的内侍见此状,也纷纷退至门廊。
一时间焦灼的场面竟诡异地化动为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似是在等待着指令的到来。
可就在此刻,大殿内传来了一阵沉沉的咳嗽声,“朕的侄孙们,当真是各个骁勇啊,可这皇位仅此一个,朕便是当场拟旨,也不知要传给哪一个?”
十七岁的李岘到底还是冲动,扬声便朝里面道:“不用你传!你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来,天下之人皆知,你鸠占鹊巢多年,如今该还给我兄长了!”
李岘此话一出,李濬眉心倏然蹙起,连带着他的手下,也纷纷警惕起身旁李岘和李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