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王拖着一条腿,被内侍搀扶进来,看到皇上,立即跪了下去。
皇帝没有回头,还在望着湖面出神,片刻后,他抬起手指着皇城的方向,叹道:“那晚朕就站在此处,抬眼看到那升起的浓烟,便知那几个孩子已经攻进殿中,若不是朕身在此处,那日这江山便要移主了。”
身后跪在地上的棣王,顿时将身子伏得更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皇帝却依旧没有回头,继续道:“可惜了啊……若没有你与湛儿,朕一人恐是难抵。”
说着,他百感交集回过身,将手落在茂王肩膀上,不重不轻拍了两下。
茂王低头,不敢邀功,“是今上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
皇帝余光瞥见地上瑟瑟发抖的棣王,这才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样,忙叫他起身,“怎地来了也不言语,就这样趴在地上作何?”
棣王没敢起身,只抬起那满是眼泪的脸,对皇帝道:“臣弟惭愧,教子无方……”
“自家兄弟这是说什么呢?”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快些起来!”
马常侍上前去扶,棣王哪敢真的让皇帝身边的近侍扶他,赶忙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那右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中间还险些又摔倒一次,是一旁的马常侍搭了把手,他才勉强起身。
“你那儿子教得不错,有何可愧疚的,我记得那李浑在翰林院从不生事,与你性子颇像。”皇帝朝他笑着道,“你膝下就这一个子嗣,可舍得让他一人在京?”
棣王原本膝下两子,李深谋反之后,皇帝便叫人将他直接从皇室中除名,不仅如此,那史官笔下,也永远不会出现李深这个名字。
棣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茂王看去一眼,茂王垂眸始终没有看他,他又立即干笑两声,点头道:“有圣上照看着他,臣弟不忧心的。”
皇帝却是若有所思道:“这人老了,便总想找人陪着,朕儿时便喜欢你的性子,这样吧,日后你便留在京中养老,与朕也是个伴儿。”
棣王噗通一声再一次跪在地上,“臣弟荣幸。”
皇帝轻咳两声,朝他挥了挥手。
棣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拐一瘸地朝楼下走去。
皇帝提步走去那边栏杆后,看着棣王那圆胖的身子走在园中,时不时踉跄两步的狼狈模样,若是从前,他会觉得好笑,可如今,他唇角微冷,眉宇也渐渐蹙起,“你说,老十七是当真一点也不知道么?”
跟在身后的茂王,也眯眼望着园中,摇了摇头,“臣弟不敢妄下结论。”
皇帝也没再说话,只到那圆乎乎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幽幽开口:“李深箭法那般了得,却也只伤了他的腿,朕倒是觉得,他们父子之间,多少还是有情谊的。”
“一切听从圣上安排。”茂王拱手道。
皇帝却忽然失笑,“朕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要拿他如何,十二你这性子太过严肃了。”
说罢,皇帝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岭南那边,你膝下可还有其他堪当大任的子嗣?”
茂王拱手道:“臣还有两位子嗣,虽……”
他顿了一下,道:“虽不如湛儿,但如今也能领兵作战。”
皇帝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棣王走出芙蓉园,坐上回府的马车,那久忍的眼泪顷刻而出,他捂住自己胸口,不住地往外出气。
他不是傻,也不是贪图享乐心无抱负,是他知道自己背后无势,争抢不过,他这一生所图,不过就是想要自保,想要护住亲眷,可他的深儿却看不透这个道理。
他的深儿明明那般机灵聪慧,却为何偏偏走了此路。
棣王哭到失声,可待那马车停在府外,他掀帘下马时,那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哭过得痕迹,甚至还满面堆笑,乐呵呵问那迎上前的管家,“午膳做了什么,快与我说说,我这出去一趟,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春去秋来,又过半载。
自太子离世之后,张贵妃便又开始夜不能寐,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时常坐在那花园中,望着太极宫的方向,什么话也不说,一坐便是一日。
除了皇帝,她几乎谁也不见。
便是当着皇帝的面,她也只是按照最基本的规矩行礼,从前那些琴瑟和鸣的恩爱场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场秋雨,凉透了整座长安。
张贵妃躺在榻边,轻声安抚着前来诊脉的太医,“无妨,本宫知道你尽力了。”
皇帝大步走入寝殿,看到那形同枯槁的张贵妃,眸中的眼泪夺眶而出。
挥退屋中宫婢,他缓缓上前,握住了张蓉的手。
张蓉眸光黯淡无光,似是已经无法视物,但她还是一下便认出是谁握住了她,“皇上……”
温热的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李忱哽咽道:“阿蓉……你还在怨我是不是?”
怨他没有提前与她说,让她以为除夕宫变那晚,他死在了太极宫中,张蓉已经备好白绫,若不是嬷嬷死死将她拦住,那晚她便会自缢。
从前还在府邸时,他装痴卖傻,那些人反复来试探,是她拼死护在他身侧,她说过,她是他的发妻,她会与他同生共死,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皇帝,而他不会再将什么事都与她说。
她也成了他防备的对象。
“咳咳……”张蓉压住喉中漫出的血腥味,艰难开口,“皇上,我不想做皇后,待我死后,不必追封……”
“我从不想坐那后位……咳咳……我是、是李怡的妻子……我想回府……想回家……”
说罢,她的手沉沉落下。
李怡是皇帝未登基前的姓名,待登基后,他才改名为李忱。
他愣愣地坐在床边,望着离开的妻子,似是怕将她扰醒一般,用那极轻的声音道:“好,我送你回家。”
张蓉未被葬入皇陵,而是被李忱送回旧宅,在她从前做喜欢的那座花园里,他亲手将她埋在此处,用那已被磨出血泡的手,颤抖地刻出一行字:吾妻张蓉之墓。
一场秋雨连下三日,长安的天沉得可怕。
李湛睁开眼时,看到屋中灯火,还以为是夜间。
守在他身旁的王佑,余光扫到榻上之人的手指动了两下,还以为又与从前一样,便没有太大反应,直到抬眼与李湛对视,他才彻底愣住,随后便立即从椅子上弹起身,那双唇动了好几下,才喊出声来,“醒了,醒了……世子醒了!”
李湛想要起身,但心口处好似压了一块巨石,根本无法用力。
王佑看出他意图,赶忙上前道:“世子不要着急,刚醒来后不易乱动。”
李湛长出一口气,双眼似受不住光线一般,半阖着打量四周,喉咙也像是卡了东西,开口说不出声。
很快,采苓提着药箱跑了进来,看到她进屋,李湛下意识便朝她身后看,可只看到了跟上来的王保,并未见到他期待的那道身影。
采苓上前帮他诊脉,李湛蹙眉极深,虽无法说话,但显然神情里写满困惑。
屋中三人互看一眼,王佑先道:“世子,采苓已经除了奴籍,如今在府中行医,这两月以来,皆是她在替世子诊脉。”
“脉象平稳,并无大碍。”采苓说道,“至于体虚无力,日后慢慢恢复便可。”
“素……”李湛喉中费力地挤出一个含糊的字音。
采苓心知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故意道:“世子放心,自我除了奴籍后,便一直跟着师父学医,疑难杂症兴许不行,帮世子恢复康健,应当不成问题。”
王佑连忙应和,“对对对,采苓现在很厉害。”
李湛动了动唇,明显还要问话,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半晌也未再出声,很快便又昏昏睡下。
屋中三人皆是叹了口气。
两月后,李湛虽无法下榻,却已是能够靠在榻上,开口说出清晰的三两个字。
他的意识也彻底清晰,才知道距离宫变,已过两年,如今的长安已是物是人非。
这日采苓来于他施针,李湛望着她,用力地问道:“阿素……”
采苓不敢看他,李湛深深合眼,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她……引蛊虫?”
其实从他第一日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的时候,便想到了这一点。
他刺了关元穴,又身中蛊虫,李深已死,他也应当必死无疑,可他竟然活了下来。
除了被人引出蛊虫以外,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法子。
可他依然心存侥幸,想着也许李深未死,或者另有高人将他救治,然直到此刻,他能真正开口问出声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采苓朝他点了点头,李湛绝望合眼。
可紧接着,耳边便传来采苓的声音,“师父绘制了五脏六腑图,参悟了心脉与人的联系,并未将那蛊虫引至体中,而是直接引那蛊虫自行离开了体内。”
见李湛似是不信,采苓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那药箱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李湛抬手接过信封。
阿湛阿兄启
看到这熟悉的笔迹,李湛的眼泪再次落下。
他颤着手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信纸。
没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知李湛在看信时,眼泪从他瘦削的面颊上不住滚落。
“阿湛阿兄,我已经很久未曾这般唤你,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年少时在岭南的日子,感谢你那时候的陪伴,也感谢你在我危难之时,救我性命……”
她曾以为,他得了心病,是因为那时救她断了手筋所致,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又让他丢了自己的梦想,所以她才会想尽一切可能性,来帮他医治心病,可当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后,她才知道原来阿湛阿兄没有心病,有心病的人是她自己,是她心中执念太深,让她在这段感情中迷失了自己。
在他昏睡不醒的这两年中,是她守在他身侧,日日照顾看护。
三年了,她已将恩情还清。
如今,三年之约已至,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在这信封后,便是她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王佑从未见过他家世子哭,更是没有见过他哭如泪人,哭到哽咽,泣不成声。
李湛将那两张纸用力捏在掌中,那双泪眼猩红,强咽下喉中生出的浓浓血腥,用那嘶哑的声音道:“我未同意……这和离书……不作数……”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一阵轰鸣,眼看这秋日的雷雨便要落下。
齐州某个村口,见素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裙摆,踩着满地泥泞大步朝一处小院走去。
待她刚一进屋,那倾盆的大雨便从天而降,屋中之人迎上前,接过她手里药箱,笑着道:“素素的运气极好。”
见素深吸一口气,坐在桌旁,倒水喝,“分明是我跑得快,我若是再慢两步,定要湿了衣裙。”
男子一身青衣,面若冠玉,那冷漠的神情,只在看到面前女子时,才会露出温笑。
他步伐缓慢地走到桌旁坐下,等她喝完水,才开口问道:“今日去县衙所谓何事?”
见素细眉拧起,带了几分忧心地朝他看去,“朝中生变,容青县上禀的救疫的药草,全部滞留在了长安。”
容青县距离当地还有一段距离,起因是县里死了一批家禽,拿到集市贱卖,买回去之人食用后皆染病不起,索性并非重症,只是难忍,却未见因病而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