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梳篦,是本宫当初的陪嫁。”张贵妃说着,拿起玉篦。
皇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你阿娘当初日日都要用这柄玉篦梳发,那时还是朕亲自帮她梳的。”
那时皇上还只是光王,不叫李忱,叫李怡,张贵妃也只是张蓉,一个名门望族的庶女出身,成为了光王发妻,光王妃。
李怡自幼在一众皇子当中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偶得宠幸的侍女所生,他年幼高热,之后便是众人眼中的痴儿,张蓉在嫁给他的时候,都还以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痴儿皇子。
可她从未厌弃过他,将他真的当做自己夫君,与他荣辱与共,在旁人耻笑他时,她甚至会直接拎起板凳朝那人砸去。
在武宗帝心疑李怡,让他坠马落水时,也是张蓉不顾一切救起他,与他不离不弃。
如果不是武宗帝驾崩突然,在位时未立太子,几位皇子又年少,这天下落不到李怡头上。
可偏偏这样巧,宦臣当道,李怡以皇太叔的名号被推上皇位,那些人以为可以利用他的痴傻,来左右朝政,却没想隐忍蛰伏了几十载的李怡,更名李忱,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君侧,一展治国之才。
可他的发妻张蓉,愿意代掌凤印,主理后宫,却怎么也不肯坐那后位,李忱不解,却也不曾逼过她。
“你出生不久,我还曾抱过你,眨眼时光飞逝,如今你已长得如此高大,”张蓉说着,眼眶微红,将玉篦交到李湛手中,“好好待她,为她梳发,与她相伴,她值得的。”
“阿蓉你别说了,”上首的李忱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故故作拭泪模样,道,“你再这样说,朕就要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了!”
张蓉鼻中的酸意,被他此举瞬间给憋了回去,忍着笑回头瞪了他一眼。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与这偌大庄重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
李见素娴静至此,也还是会因他们的言语时不时垂眸弯唇。
许久后,皇上似有些困乏,看外间日头正好,便喊着李湛陪他回宫。
临走时,皇上还不忘回头再次叮嘱李见素,不论谁欺负她,大可入宫告状,说完,又对李湛道,“朕同你说,这给女子梳发,门道甚多,首先你这手劲可不能大,你得这样……”
这一路上,皇上说得兴致勃勃,李湛在一旁听得认真,而李见素也被张贵妃拉去了太液池赏花。
“他对你到底如何?”
张贵妃知道李见素的性子,当着皇上与李湛的面,便是不好,她也定然不会直接说,眼前湖畔旁,就他们二人,婢女们也站在远处,张贵妃才再次询问。
李见素还是那般回答,很好,没有半分苛待。
“真的?”张贵妃似是不信,那些传言她多少也是听说过,一直放心不下,怕李湛是个偏听偏信的。
没想到李见素还是一口咬定,李湛待她极好。
张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似是终于信了,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转而又说起中秋宫宴的事。
片刻后,有东宫侍者寻到太液池。
这侍者是太子近侍,张贵妃与李见素皆认得他。
见他脚步匆匆,张贵妃心里便是一紧,直接上前询问,“可是濬儿哪里不舒服?”
侍者气喘吁吁,忙笑着摆手,“贵妃不必忧心,殿下无恙,只是……”
侍者顿了顿,朝李见素看去,“?殿下这两日寻得一本针灸书册,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这……”张贵妃犹豫片刻,挥手道,“晚些日子再说吧,本宫这边还有话未说完呢。”
李湛不在,张贵妃不打算让李见素单独去东宫。
那侍者似乎料到张贵妃会不允,便继续道:“殿下也派了人,去接了茂王世子。”
既是如此,张贵妃便放下心来,允了。
只是留了白芨,说还有些东西要给李见素,让白芨随她去拿。
等李见素带着采苓与侍者离开,张贵妃才又问白芨,“他们如何?”
白芨如实道:“白喜帕未见落红。”
“什么?”张贵妃顿时愣住,未见落红通常只两种可能,一是不贞,二是未曾同房,还有一种少见的情况,便是有些女子本就不会。
张贵妃眼中,不管李濬与李见素的传言到什么地步,这两个孩子都不可能背着她做那样的事,可乍一听到此话,她竟然也会往那些地方想,可见人言可畏,又或者说,她心底对他们两个也还是存了一丝疑虑。
那李湛可会如此?
另一边,李见素已经随着侍者走进东宫,李濬没在殿内,而是在园中水榭。
“殿下最是听公主的,便是公主不在,殿下也不忘每日去园里晒日光。”侍者说着,抬手一指。
李见素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眸看去。
那片碧波湖中,水榭四周竹帘半卷,一条长矮几后,独李濬一人。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正看得认真,似是感觉到不远处有人进来,眼眸微抬,对上了这仿佛许久未曾见到的熟悉目光。
他冷漠微眯,很快便弯了唇角,露出那只属于她才能看到的温笑。
“素素。”
他合上书册,朝她道。
第7章 第七章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李濬一身白衣,盘坐于蒲团,他本就有着天家贵胄的独特气质,再加上面容过分清俊,便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李见素知道,李濬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让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与武宗不同,李忱登基以后,即刻立李濬为太子,他是一众皇子中才德最为出众的那个。
皇上向来勤俭,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上,以身作则,并不铺张,只在那宫中设了家宴,到场之人皆为皇室。
内侍端来一壶酒,此酒为皇上当年在府邸时,亲手酿下的,只此一壶,如今他成为天子,再看见时,心中不甚感慨。
“朕当初在府邸,没有旁的嗜好,独爱饮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许久未曾畅怀过。”
皇上说至此,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拿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又将酒盏搁了下去。
皇上提议,要众人来猜,谁能说出这酒的味道,这酒便赏赐给那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在场众人皆可。
没有人喝过皇上亲手酿的酒,怎么能说出它的味道,一时间无人敢试,还是李忱身侧的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胆猜这酒是辛中带甜。
皇上笑着摆手,说他错了。
马常侍一开头,殿内众人才开始纷纷猜测,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甚至连某个妃嫔身后的宫婢,也站出来猜,场面甚为热闹,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聪慧的,称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经辛苦,后来苦尽甘来成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还说不对,他脸上笑意未减,眸中却多少难掩失落。
直到李濬开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为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顷刻间便朗笑出声。
众人以为成为天子便是甘,却不知身为一国之君,肩负重责,若有一丝行差出错,便会落入史书,被后人口诛笔伐,他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国土,而是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
此等重任,怎会是甘甜,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背负国之命运的艰涩。
这壶酒端来李濬面前,父子二人举杯共饮。
可正是这壶酒中,被人下了剧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会有人试毒,可这壶酒里的毒,量多才会见效,皇上只饮了一盏,略微有些头晕,只以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李濬却是三盏之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李濬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费尽心力也只是暂时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脉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医,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赏银万两。
这当中有位医者,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医,道家出身,名为不问散人,医术甚高,擅长针灸,传闻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让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员去寻这不问散人。
而这位道者,正是李见素的阿翁,被茂王推举入宫,为李濬医治。
那时阿翁道:“脏器之毒很难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允。
阿翁布针的医术的确高绝,只不至十日就稳了李濬脉象,可他的这双腿,无法再行走。
“其实翁翁觉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彻底治好,少说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着额头与李见素道。
“那阿翁告诉今上了吗?”李见素问他。
阿翁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长叹一声,“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当时只是觉得阿翁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还鼓励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劲,好好想想怎么医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阿翁的突然离世,让李见素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话,才知在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时李见素刚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药箱,跪在殿中,对皇上与张贵妃道:“求陛下允民女为太子医治。”
当初事关太子的腿脚,每次施针,屋中只留近身侍者与阿翁,李见素到底是女子,年岁不大也不得入内。
所以乍一听她此举万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来后,会指着那图册与她细细讲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针。
此时的李见素年岁不大,却已经习得阿翁针术。
“阿翁教过我,我真的可以的。”李见素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张贵妃没有直说,但李见素也听得出来她话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伤处又在腿脚。
“阿翁曾与我说过,我是医者,只问行医之事。”李见素回道。
张贵妃欲言又止,“不,你年岁还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日后若是长大,此事传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该如何自处?”
李见素再度叩首,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阿翁说,医者,不问男女。”
那日李濬屏退众人,房中仅剩他与李见素,一个时辰之后,合了药箱。
李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医者治我。”
此后,皇帝对外下令,夸她聪慧懂得医理,让她跟在太子身侧,替太子调理饮食。
对内,只有皇上张贵妃与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来按照不问散人的布针法子,在日日夜夜为太子施针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会猜不出那不问散人为何离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护住李见素,才能留住唯一能治李濬之人。
至此,李见素与李濬,只是医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几上,燃着一根香,这香还是李见素出宫前,特地为李濬调制的,里面加了静心安神的草药。
此刻香已燃至过半,远处湖畔石廊上的李见素却未曾朝他走来,只在听他出声唤了一句之后,垂眸向这边行了一礼,便迟迟不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