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了三根香,借了火点燃后,用手轻轻扇去火,只留下三缕细烟,端端正正在灵牌前拜了三拜,把香插入香炉。
罗纨之盯着他身上的麻衣,看着他上香,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他又自然而然地伸手捡起一串纸钱丢进火力,她才开口问:“三郎知道陛下的事了吗?”
谢昀望了她一眼,“嗯,知道。”
“宫城一直封锁,说是进了刺客刺伤了陛下,禁军找到晚上才发现刺客已经‘不小心’跌进井中溺亡。”
最后他气微扬,带着些很微妙的语调。
“刺伤?……也是。”罗纨之眼睫颤了颤。
陆家还要靠皇帝这个活招牌,若是皇帝突然死了,又没有遗诏,陆皇后腹中的孩子便很难服众,继承皇帝的位置。
眼下最好方法就是堵住消息,以皇帝伤重静养为理由,再缓缓图之,方能稳住成海王与常康王两个虎视眈眈的王爷。
不过这个消息他们瞒得了多久?
谢昀分明已经知晓,他不立刻拆穿他们只有可能是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总是显得如此游刃有余,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和安排中。
罗纨之忍不住问:“三郎知道陛下会死吗?”
“我能预料到几种不同且可控的走向,最坏的可能是皇帝会死。”谢昀看着她,目光沉静,没有想过隐瞒她这一点。
“不过陆太后是他的亲娘,陆皇后也与他结发多年。事发之后,陛下要不然忍辱负重,要不伤心透顶,和陆家生分。陆家为了隐瞒真相,会把陛下幽禁起来……”谢昀抿了下唇,轻叹道:“人品性的底线远超过想像,陛下不该莽撞去碰陆家人的底线。”
可控的走向。
这便是说皇帝死与不死,其实对他的计划没有多大影响。
只是也没有必要多做准备,去保护皇帝不死罢了。
罗纨之感到悲戚,但是皇帝是她的朋友,却不是谢三郎的朋友。
他只答应过她,不亲自动皇帝。
罗纨之低下头,“……你们,也低估了一个软弱之人的愤怒。”
不久前皇帝还那么高兴地为自己的母亲、妻子挑选礼物,为自己未来的孩子细心打算,他对未来充满了热情与希望。
希望拉得越高,摔下来碎得越狠。
在皇帝的身份之下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没有办法老谋深算地慢慢谋划。
身边最亲近的人皆背叛他,身边可用的人全不属于他,当时的皇帝该如何绝望。
“不要说‘你们’,阿纨,我从来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谢昀握住她放在膝上的一只手,在手心温暖,“你这样说,是在怪我没有阻止陆家么?”
罗纨之垂下眼泪,喃喃道:“
我就是觉得害怕。”
发生这么多事,她甚至不知道该去怨谁。
常康王要的人是她,月娘只是不凑巧是她的软肋,被人威胁利用。皇帝受困陆家,又因陆家而死。
谢三郎插手了吗?他的确在里面穿针引线,搅弄风云,可若强说他是凶手,又太过武断。
他只是太识人心,太懂时局。
这些世家皇族都在玩一种她完全看不懂,也无法理解的游戏。
争权夺势、明争暗斗,既在互相制衡,又在互相竞争。
明明是此消彼长的豪赌,却又乐此不彼地参与其中。
没有共存共利的可能,只有你死我活的结局。
或许,这就是他们生来必须要做的事情。
非是局中人,不该妄下论。
罗纨之的另一只手按在月娘给她的匣子上,里面是月娘拖着病体为她一点点攒下的后路。
罗纨之暗暗叹息。
可她如今的生活已经离她希望的生活差得太远太远,她像是被卷进了一个漩涡,在里头不停地打转,想要逃出去,却无力摆脱那巨大的控制力。
谢昀温柔擦去她的眼泪,握紧她的手,安慰道:“不用怕,有我在。”
罗纨之回握住他温暖的大手。
他的体温、他的气味、他的声音都这么让人留恋不舍。
她反覆思索考虑了片刻,才扬起眼询问道:“三郎,我想等我娘的事情完后,离开建康去找我娘的故土,让她可以落叶归根。”
谢昀瞧着她,嗓音依然温柔:“月娘子自幼被买进珍蚌馆,早不记得自己出生地,你要去何处寻她故土?”
罗纨之愣了下。
她从未告诉过谢三郎这件事。
谢昀不等她多想,很快又温声道:“等此间事了,我陪你去找。”!
第79章 涅槃
守灵三日后,罗纨之拒绝选风水宝地安葬月娘,而是依着她的遗言,用了火葬。
涅槃。
这是一种佛家追求的至高目标,也逐渐被崇尚佛学的大晋人所接受。烈火焚烧,并不代表不敬逝者,反而是助亡者超脱生死,到达无上境界。
所以这便不再是离经叛道的不孝行为。
此后,罗纨之回罗家讨要月娘剩下的遗物以及映柳。
罗家主觉察自己手里已经没有牵住罗纨之的绳子了,暴跳如雷,如何也不肯答应。
罗纨之直接冷下脸道:“阿父还是莫要与我闹翻了,但凡我在三郎面前说一句不好,阿父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着罗纨之那张不再温顺卑微的脸,罗家主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翅膀硬了。
她再不是那个能够任人欺负和摆布的小小庶女!
“你还真是白眼狼,也不看看你如今能够趾高气扬勇气是谁给你给的!”罗家主脸色涨红,横眉怒视,突地把桌子上的杯子横扫了出去,“匡当”一声碎在罗纨之身前半步,半热的茶水飞溅,沾湿了女郎的鞋面。
“要不是我把你送给的谢三郎,你现在哪来的胆量这样和为父说话!”
罗纨之两手合袖,不动声色把脚步往旁边挪了些,免得蜿蜒的茶水会流到她的脚边。
“所谓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我便是阿父如今的恶果,不足为怪!”
罗家主气得险些昏厥,冯大娘子虽然也恼怒罗纨之的放肆,但是她尚有几分理智在,罗唯珊的婚事在即,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搅合。
她一边让人去给罗家主顺气,一边慈眉善目对着罗纨之道:“九娘想要月娘的遗物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怎么会不允,那映柳是你娘身边的旧人,留在这里也是可怜,你要去无不可,只是虽然月娘不在了……”
冯大娘子停顿了一下,拿起帕子揩了揩眼角,伤感道:“但是罗家还是你的家啊,不用闹得剑拔弩张。”
“……大娘子说的是,我这次来只是想要回我娘的东西和映柳,并非是来吵架的。”罗纨之适当也退了一步,表现出一种还有商讨余地的大度。
冯大娘子松了口气,只要罗纨之没有把月娘的死归罪在罗家看护不周的份上,那一切还好说,只要罗纨之还在建康,还在三郎身边,她们罗家还有希望。
罗纨之拿走了月娘的琵琶和一些旧衣物。
她屋中值钱的东西不多,映柳说月娘怕给隔壁屋的昧了去,能换成钱帛的都尽数换了。
她的身体是一月比一月差,就怕哪一日忽然病倒,再来不及处理这些。
轻易就拿到了自己的身契,映柳惘然若失。
“若这么简单,那是不是月娘早也可以解脱了?”
罗纨之摇摇头,蹙眉道:“倘若月娘还在,他们会牢牢抓在手里,可月娘已经不在了,他们也就不敢逼急了我。”
“因为罗家主还要
靠着女郎?”映柳似懂非懂。
罗纨之点了点头。
映柳气鼓鼓,他还要不要脸皮!都把月娘害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脸要女郎为他做事!?[(”
罗纨之把视线投向车窗外罗家的宅子,撑着腮道:“靠别人是最靠不住的,因人心深不见底,最是难测,看似平地青云,意气飞扬,难料哪一日就要从高处直坠而下,粉身碎骨……”
“女郎是说罗家主会有报应吗?”映柳立刻高兴起来,追问道:“什么时候?”
罗纨之摸了摸她的头,从容笑道:“快了。”
映柳呆呆盯着罗纨之,忽然脸色微红,小声道:“女郎,我觉得你变了好多,你现在这幅样子真的好像贵人一样,对!很像那谢三郎,就很厉害。”
映柳只见过谢三郎几面,但也印象深刻,那是真正犹如天宫仙人一样的存在。
美丽、强大又高贵,让人不敢直视。
“会觉得不好吗?”罗纨之也知道自己有所不同,但是就好比自己日日照镜子,是很难看出明显的区别。
映柳摇摇头,“我知道女郎是好人,不会觉得不好。”
罗纨之不禁弯起了唇角。
这是因为映柳完全相信她,信赖她。
一笑之后,她又想起谢三郎,笑容就慢慢淡去,凝成眼底的深思。
三郎才是真正深不可测的人,他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罗纨之无从判断。
她既不能果断指责他,也不能坚定拥护他,只能兀自迷茫地左右徘徊。
或许就如王老夫人所言,不能体会他、理解他,如此又怎么能算是喜爱他?
她的喜欢是肤浅的心悸,还是纯粹喜欢那张脸、或者是她依赖的那份安全感。
在怀疑谢三郎之前,罗纨之先质疑起自己。
罗纨之带映柳回了扶光院,她也有想过先离开谢家,和映柳一起住到廖叔的小宅子去。
一来映柳毕竟比她的身份更加尴尬,二来在外面她更方便和廖叔联系。
不过这个想法被三郎两句话就打了回来。
“常康王还未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