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最是重利,往常与她生意往来时,脸上的笑容和蔼如春风,眼下左一个为难,右一个体谅,就把她拒之门外。
一阵风从她的身后吹来。
呼呼的风吹开虚掩的雕花门。
“咚、咚”两声,门扇被彻底吹开,敲合在墙上,屋内背手而立的中年男子转过身,脸色铁青,两条眉毛先是拧起的绳结,难以舒展。
王十六娘跟着谢家郎偷跑出建康已经惹到王家主极为不悦,此刻两人联袂而来,居然还要劝他与谢家一道出兵对抗北胡。
“笑话,何时说了要动兵?!你只是个待嫁的女郎,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王家主气得直吹胡子,转眼又对上谢九郎的脸,那对眼睛都快要喷火了。
“谢家的教养我如今也见识到了,你不但拐走我女儿,还让她掺和进这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这事和九郎无关!”王十六娘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禁喊道:“再者,女郎又怎么了!女郎也是大晋的一份子,罗娘子也是女郎,她可以为大晋东奔西走,父亲却因为固守己见要当缩头乌龟!你就是想要保存实力,不愿意折损自己的利益……”
王家主听着女儿一声声尖锐刺耳的指责,猛得的扬起手就不管不顾地挥出一巴掌,手影如电,但没能打到王十六娘脸上,被旁边的谢九郎一把抓住。
“你……”王家主一愣,他刚刚气上头,用了十分的力,但此刻却在谢九郎手里纹丝不动。
这郎君一点也不文弱!
年轻的郎君面容温和,“王家主,在下固然有错,但十六娘却是句句忠言,忠言虽逆耳,却无错,既是无错便不该责罚。”
“无错?是谁叫她说这些话的?你们懂不懂若是要打仗,北胡的大军倾巢而出,整个大晋都会生灵涂炭,沦为人间地狱,倾巢之下你我的家族将遭遇灭顶之灾!”王家主一直摇着脑袋,随后叹息道:“你们都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但你们读过书也知道,自古战争残酷血腥,即便是胜者,那也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但谁能料到站到最后的人会是谁?被踩在脚下的人又会是谁?”
擅自挑起战争,对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大晋而言绝非明智之举。
他们虽在苟活,可是这二十年来难道过得不好吗?
能有这二十年,也会有下一个二十年……
有谁会急着把脑袋往吊绳里挂,自找死路呢?
谢九郎与王十六娘对视了一眼,两张年轻的脸,还没经历过风霜与苦难,尤显稚嫩。
他们的天真言论劝不动“老谋深算”的王家主。
“不说我,谢家也并非谢公或谢昀的一言堂,谢家的宗亲难道个个都大公无私,愿意舍命陪‘君子’吗?所有的世家皆如此,你们也别独独这样看着我。”王家主深深呼了口气,目光直直望了出去。
门外的阳光照得地上的砖石发白,犹如凝上了霜雪。
可那蝉犹在不知疲倦地叫。
知了,知了——
叫声让人心头愈发烦躁,谢家的宗亲齐聚一堂,脸上皆露出愤然之色。
“早说不该让谢昀当宗子,他哪有一点是在为家族谋划,完全是在拿谢家当他的玩具,这般专权恣肆,是想掏空整个谢家给他陪葬吗?!”
“对,我反对!”
“我们也反对!我们不同意。”
“好,若你们都不同意,那便与本家分割开,从前你们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也就是树倒猢狲散,不足为奇了。”萧夫人抱着一碗冰酪,手里摇着刀扇,目光带着一分戏谑,一一从那些宗亲脸上划过,把他们看得面红耳赤,更加怒不可遏。
王老夫人面色不豫,但是没能说话。先前
谢公淡然道:“既明是我选的宗子,他的决定从未错过,即便突然,也希望诸位能够考虑好了再说话。”
“宗子不是让谢大郎代了吗?谢昀犯了错,怎么还能继续担任谢家的宗子?”
“是啊!大郎你也说句话吧!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如谢昀吗?”
谢曜手指紧抓着膝上的布料,他低垂着头,半晌没有抬起来。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吾儿知道为父何以选他而不选你吗?你并非比三郎差,只是乱世需要枭雄。三郎比你早勘破这一点,他做事不管不顾肆意妄为,也不如你圆滑善拢人心,但在这个时候,他却比你更能挑起这个重担。
谢曜从来不服,不服父亲心里谢昀比他有用,比他更适合成为谢家下一任的族长。
直到半月前,他在新安遇见了谢昀一行人,比这些宗亲更早得知他惊世骇俗的计划。
更能预料到他遭遇到的反对定会如洪涛巨浪,汹涌澎拜。
原本支持他的宗亲也背离他。
因为这件事对谢家而言百害无一利,无人会愿意看着他耗光谢家几代积攒下来的财富。
他的宗子之位岌岌可危,而他这个代宗子将会轻易取而代之。
“为何不等到坐上族长之位,那就不会受制于人?!”他虽视他为劲敌,此刻也忍不住要问。
他明明可以缓缓图之,不应该这样冒进。
谢昀骑在马上,盔甲上的脸也灰扑扑的,眸光随意瞥来,“必要时为保谢家,可以弃卒保帅。”
他不禁反唇相讥:“可你不是卒。”
谢昀望着天穹,“苍茫之下,万物为刍狗,人人都是卒。”
他急急道:“倘若你错了呢?你算错了、料错了,决策错了?那又当该如何!”
谢昀低下头,眸光如沉潭,声音轻缓:“尸骨埋阵前,恶名留千古。”
谢曜握紧拳头,猛地抬起头。
蝉声叫得声嘶力竭,他的热汗已经浸透后背。
第100章 荧烛
建康,太极宫。
皇甫倓登基以来,勤勤恳恳,凡有要事,必召集群臣商议。
这次与北胡短兵相接,骠骑将军遽然身死,满朝哗然。
并非世家出身的卫将军能在九品中正制度下升至二品持节骠骑将军,可想而知他的功劳与能耐。
建康安于南方,除了淮水与山川等天险之外,卫将军功不可没。甚至他就是站在淮水与群山之前的第一道防线。
“骠骑将军年事已高,不敌对手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即便身经百战,但卫将军始终是凡人一个,加上年老体衰,不复壮年,所以这次战亡也是正常之事。
有激进的臣子一甩宽袖,正义凛凛道:“如今重点不在于卫将军的死,而是北胡羞辱卫将军的尸身,意在挑衅我大晋!我泱泱大国,岂能让这些蛮奴踩在脸上欺压!”
他话音才落,立刻就有臣子无奈叹道:“与北胡对峙这些年,死的人还少吗?那些北地的城池,一城一城的百姓被屠戮,我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是救不了!”
又有人昂首而出,大声道:“你们知道北胡为何从不缺军粮,因为我们的百姓就是他们的两脚羊啊,秋天大晋的田埂上晒得都是谷物,而北胡的牧草上架着的是人干。二十年来我们坐看他们统一北地,一步步变成庞然巨兽,眼下他们兵强马壮,又岂会止步在河岸?”
“他们杀卫将军,是打破第一道防线,建康已经岌岌可危,我们断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虽然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但还是被保守的大臣四两拨千斤,据理力争:
“建康易守难攻,北胡要想远征强攻也绝非易事,何况出兵动武是何等劳民伤财的事,朝廷有钱吗?有兵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说进人心坎里,引起不少附和的声音。
各州分治带来的矛盾不但在于税收还在于人口,一州刺史就宛如诸侯国主,对“国土”完全掌控,所以朝廷无法伸手控制这些地方的军队,也直接导致他们对地方军队缺乏调遣的能力。
王权不振,世族专兵,这个问题从未解决,也不可能解决。
因为九成以上官员本来就是利益的所得者,他们永远会拥护九品中正制的选官法则,以此维护他们世世代代的权利。
至于北胡,那仅仅是一只讨厌的跳蚤,时不时蹦跶起来,喝一两口血。
他们靠着抢掠大晋抵御各种极端恶劣的环境带来的影响。
断不会把这口肉就这么囫囵吞了。
所以朝廷上持乐观态度,得过且过的官员不在少数。
毕竟自南渡建康以来,大晋从未向外派出一兵一卒,以守为攻一直是主流。
皇甫倓高坐在龙椅上,冷眼观察下方唾沫横飞的臣子们。
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火烧到眉毛上,他们还坚决反对出兵!
那一声声争执让他寒意砭骨。
坐于明堂之上,裹在华服之中,可他的血肉还在经受幼年在北胡的鞭笞与折磨,鲜血沿着他的脊梁流淌不止。
“东家,这么久了也才‘借到’一千两百人,杯水车薪,对于谢郎君用处也不大,也不知他们那边会不会好一些?”
廖叔为罗纨之撑着伞,夏天气候多变,常常出门前还阳光明媚,不一会就阴云密布,下起大雨。
雨水敲打油纸伞面,叮叮咚咚,比人的心跳还乱。
罗纨之摇摇头,“三郎面对的是比我还要艰难的处境,那些世家自视甚高,更难被说服。”
“那我们怎么办?”廖叔一步一趋跟在她身后,眉头紧锁。
一整个月,罗纨之都在为这件事东奔西撞,没有歇一口气,若是普通的女郎早已经泄气不干了,她却没有说过一声累。
可就连廖叔都觉得自己像根快拧断的麻绳,罗纨之又怎可能不累。
“无论我们能集结多少人,这件事三郎都一定会做,但只要能战的人多一些,胜利的希望就多一点。所以不到最后,我们不能停下。”
罗纨之停了脚,又转头问他,“那些侍卫已经送走了吗?”
廖叔道:“已经让他们带着路引与信物去就近的苍字营报到。”
“粮草现下开始运输了,记得提醒我写信给严峤,少量分路,不要引人注意。”
“放心,我都记得。”廖叔忍不住提醒她道:东家忧思太重,还要保重身体。”
罗纨之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是答应三郎的事情我……”
因为她答应的事情并不顺利,难免有些沮丧难过。
“谢郎君肯能能体谅你的困难。”
这件事论谁来做也不可能做的比罗纨之更好了,他是看着这女郎从一个胆怯生疏一步步走到现在熟练圆滑。
商界能够承认她,并给与她尊重,都是她用努力与勤奋换来的。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更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尊崇。
罗纨之抬手轻触了下额头,好似谢昀送给她离别的亲吻还留有余温,一想起谢昀,她弯了弯唇,道:“好了,我好像又有劲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唤声。
“月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