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因为九郎的身份,谢昀就给与他特殊的地位。
一来九郎没有任何领兵作战的经验,二来他并不想让九郎这件事上冒进出头。
母亲虽不说担心的话,但若有个万一,这是她最后的孩子了。
谢九郎带着头盔压过眉,一个月来的操练让他的皮肤有些晒得发红转黑,几乎让人看不出那是个养尊处优的温雅世家郎。
在四方的注目下,谢九郎没有动,他只仰起脸,坦荡笑道:“家国大事,不分长幼,我与兄长生死与共!”
这话何等洒脱,又有置生死于外的豪迈。
一些走出去的人也重回到队伍。
“我等也愿与主帅生死与共!”
敌军压阵,士气却更盛以往,谢昀也被他们的回应,激荡起胸腔里的壮志。
黑夜终会破晓,太阳将要升起。
而他名为昀,字既明。
就好像在预示着他会有这一天。
其实谢家宗亲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曾几何时他的确把这件事当做一件他必须要做,也是唯有他能做到的事。
那便是与那人,举国之力较量一番。
他要在青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是功是过他不在乎。
可现在他变得很在乎。
他身后除了万千信任他的黎民,更有愿意追随他,将生死托付的将士们。
……还有他所爱的人。
谢昀骑在墨龙驹上,回头望着远处的山峦,红叶印染,美不胜收,这大好河山是他们的安身之所。
所有的风雨就必须停在这条线上。
天地之间好像被刀割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白色的光芒,汹涌的绛水也泛起了粼粼光芒。
缓缓升起的晨曦逐渐照亮了两岸的视野,将在前,卒在后。
谢昀与赫拔都同时被阳光照亮,他们遥遥对望。
时隔多年,两个少年郎已经长大,各当一面。
呼啸的风吹来几根枯黄的草屑,落入了滚滚绛水当中,被水冲得不停打转,似是迷失了方向。
啪嗒啪嗒——
一匹小红马驮着一名满脸傲气的异族小郎跃过流淌的小溪,还在溪水上打转的草被荡了开去。
异族小郎昂首用流畅的大晋官话说道:“我刚刚看见你在练骑射了,和我比一场?”
牵着小黑马背着小弓的郎君回头斜睨他一眼,更傲地拒绝:“不比。”
异族小郎君顿时拧起浓眉,追了过来,“什么!为什么不同我比?难道你怕输给我?”
“我不想就不比,若我想比,就算会输我也要比。”
异族小郎君被他的一番话弄昏了头,小脸都变得皱巴巴,他用力抓着脑袋,费解道:“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再一抬头,那晋人小郎君已经骑上马跑远了。
“欸!欸!你别跑啊!”
几片落叶被风吹了下来,又被风轻盈地托起。
正在半空慢悠悠地飘着,才映入一只剔透的马眼当中,倏得一下被气浪撞开了。
“驾!”
草野里两匹马如离弦的箭急射而出,在草海里划出两道笔直的线。
天上的雄鹰伸展着羽翅,随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翱翔。
鹰呖声划破长空——
小红马略超出半个马首,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马背上的小郎立刻举手欢呼。
黑马的小郎抿着唇倒没有输不起的样子,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马,似乎还在鼓励它。
他“呿”了声,又哼道:“今日过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的确该走了,我师父说这里是晋地,不欢迎你们。”
异族的小郎定定看着他半晌,忽然咧嘴笑了,“我还以为这些天,我们能是朋友了。”
对方没有搭话,调转马头往回走。
身后的马蹄声也渐行渐小,但忽然间那匹马又朝着他折返回来。
赤红怒发的马昂首挺胸地载着它小主人。
“忘记介绍我的身份了,我叫赫拔都,是北胡第二王子,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死了,我就是第一继承人,待我继承了王位,我要完成我父王未完成的大业。”
“我要将所见的晋土都变成北胡的领地,要将所有的晋人变成我们的奴隶供我们驱使!我要这天下一统皆在我的手中!”
他小小年纪,却已经野心勃勃,让人震惊。
随后他又咧嘴一笑,“你说的对,我们做不了朋友,因为我要做你们的敌人,我会杀光你的亲朋好友。”
似是浑然不觉自己的吐露出多么可怕的言论,还一脸的轻松和自信,那双眼睛闪烁着无比灼热的亮光。
仿佛已经能够一眼窥到未来,看见自己的成功与胜利。
黑马上的小郎君从震愕当中抽离,眉毛越蹙越紧,那双黑色的眸子却压着超乎年龄的镇定从容。
“妄想。”
两人对视上。
此一刻后,他们终生将为敌。
眼睫覆下,扬起。
自黑暗中重见天光,隔着流淌的绛水,他重新看清了赫拔都的脸。
那幅狂妄的神情没有因为经年累月的奔战而消磨掉一星半点,反而像是陈酿的酒愈发浓烈。
“谢昀,此一战后,大晋再没有余力,值得吗?”
“这句话同样适合你,北胡并非固若金汤,出门在外,王庭可安?”
北境虽然一统,但是也不是所有的部落都忠心耿耿,在后面觊觎王位宝座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忌惮赫拔都的大权在握以及强盛的兵马。
赫拔都面色一冷,很快唇角又扬起笑意。
“谢三郎怎么比我还着急,是不是赶着回去喝酒吃肉?”
“不错,我着急回去成亲。”
赫拔都哈哈大笑,“那我是不是还要在这里恭贺你?”
“恭贺就不必了,送个礼吧。”谢昀唇角微扬。
“礼?你要什么?”赫拔都有些好奇。
谢昀从容道:“命你的士卒后退,让出河岸地作为战场,我们一决死战,速战速决。”
他话音刚落,赫拔都旁边的随将立刻就出声阻道:“王上不妥,应当在河畔一战,断不能让出场地来!”
赫拔都却眯起了眼。
眼前的河水上涨,湍流不息,晋军要过河,绝非易事。
等他们渡至半途之时立刻出击,岂不是事倍功半。
真正的速战速决!
赫拔都一挥手,命令道:“让他们渡河,半途击之!”
胡将架不住赫拔都的坚持,只能依命行事。
“退!——”
“退!——”
背着小旗的令官骑着马调遣着队阵后退。
北胡军人数众多,往前进尚好说,往后退就显得有些艰难。
晋军趁机在水面搭上三架浮桥,因为水流的原因,每座浮桥都不宽,最多能够同时供四人并肩前行。
赫拔都能想到他们拥挤的样子,便握住缰绳,冷眼旁观,静静等候最佳的时机。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后方忽然变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起,后退的步伐彻底乱了,变成互相推挤的逃奔。
赫拔都大怒,空劈了一记鞭子道:“怎么回事!”
河对岸,谢昀身边的人也看见了北胡军出现了状况,连忙喜道:“郎君,果然奏效了!我们现在出发吗?”
是先前特意放到赫拔都身边的苍卫发挥了作用。
谢昀远眺,“他们人数太多,还不够乱,再等等。”
“杀了那几个奸细!——”北胡将领揪出了人,马上想挥着刀上前,但碍于到处都是乱跑的士卒,那个他一时都不能靠近。
苍鸣蹙眉盯着前方,三十万的大军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即便后方乱了一乱,也并不折损他们庞大的数字。
他忽然把身上的重刀、盔甲解下,一把扔到地上。
苍怀问他:“你做什么?”
苍鸣道:“渡河!”
随他多年的三名苍卫马上领会了他的用途,跟着解开身上的负重。
苍怀平静的脸上裂开了缝隙,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斥道:“你这是违反军令!”
苍鸣掰开他的手指,对他爽朗一笑,“就当我这个人吧,总是擅作主张,等我回来,再请郎君军法处置!”
四匹马踩着浮桥飞速渡河,分左右两侧疾驰而去。
谢昀见之,脸色微变,“苍鸣!”